程志华等:谭嗣同“仁本体论”的建构、解构与儒学还原
——纪念谭嗣同诞辰150周年笔谈
主持人(程志华)按:在中国近代史上,谭嗣同是一个著名政治人物:他因参与“维新变法”而被处以极刑,成为“戊戌六君子”之一。同时,他还是一个著名思想家:他以“仁本体”为基础建构了一个仁学哲学体系。近期,为纪念谭嗣同诞辰150周年,围绕着其“仁本体论”,河北大学哲学系师生数次专题座谈,研讨其“仁本体论”的建构、内涵及意义。在研讨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正”、“反”、“合”三个相对集中的观点。现将这些观点梳理、修订为一组论文,不仅作为对谭嗣同诞辰之纪念,亦希对儒学本体论的建构提供一些借鉴。
谭嗣同之“仁本体论”的建构
程志华 张学敏
(河北大学 哲学系,河北 保定 071002)
所谓“本体”乃“根本的体”,亦即根本性的“载体性存在”。或者说,所谓“本体”,不仅是天地万物的根源,而且是天地万物的归宿。因此,“本体”不仅在根本上“承载”天地万物的存在,而且在根本上“承载”对天地万物的解释。【1】比如,在《周易》,由纯阳爻和纯阴爻构成的“乾”、“坤”本初卦体便被视为“本体”。汉代的京房说:“乾分三阳为长中少,至艮为少男。本体属阳,阳极则止,反生阴象。【2】473明代的王阳明则认为,“本体”不仅是“知”和“行”的依据,而且亦是“知”和“行”的归宿。他说:“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3】9由此可见,“本体”是哲学史上的重要范畴。正因为如此,哲学家大多非常重视本体论。就晚清众多思想家来看,谭嗣同的本体意识尤其明显。首先,他界定了何为“本体”,认为其乃“根本性的体”。他说:“日中天,则无朦气之障,而还其本体。日之本体,如盘者也。”【4】244其次,谭嗣同以中国传统思想为基石,借鉴西学尤其是西方科学,对儒学的本体论进行了重建,此为在同时代思想家当中显得尤为可贵。系统地看,其本体论建构具体展开为如下脉络。
依着中国传统哲学的资源,谭嗣同认为,“元气”是形成天地万物的根本,因此,“元气”即是天地万物的本体。具体来讲,宇宙充满着“元气”,“元气”之凝固便形成各种元素,不同元素之结合进而形成各种天体和人物。他说:“元气氤氲,以运为化生者也,……”[4]247“天以其浑沌磅礴之气,充塞固结而成质,质立而人物生焉。”[4]248-249进而,在西学东渐的冲击下,出于会通中学和西学的考虑,谭嗣同把“元气”归结、等同为西方科学的“以太”,以之同为天地万物的本体。所谓“以太”,本指物理学中光、电、热等传播的一种介质。他说:“任剖某质点一小分,以至于无,察其为何物所凝结,曰惟以太。”[4]10对于这样一个自然科学概念,谭嗣同将其予以抽象、提升,并与“元气”相较,从而赋予其哲学意义。对此,他说:“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之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4]9
那么,谭嗣同何以论证“以太”之为本体呢?具体来讲,其论证大致分为两步。其一,说明天地万物乃由“质点”即基本元素构成,而此基本元素即为“以太”。他说:“任举万物中之一物,……其为物眇乎其小矣,而要皆合无量之微质点黏砌而成。”[4]120“每分之质点,又各有无数之分。”[4]30-31“原质犹有七十三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4】22其二,说明天地万物均由“质点”按照不同结构组成,而此组成源于“以太”之“黏砌”。他说:“与身至相切近莫如地,地则众质点黏砌而成。何以能黏砌?曰惟以太。任剖某质点一小分,以至于无,察其为何物所凝结,曰惟以太。”[4]9-10这样,经过两个步骤的说明,“以太”便被“逼显”出来,进而与“元气”一样成为世界万物的本体。当然,谭嗣同认识到,“以太”若要成为世界本体,它必须具备“超验性”;否则,它只能停留于科学意义而为“元素”,不能具备哲学意义而为“本体”。对此,他认为,在经验范围之内,任何一种“元素”都不能成为“载体性存在”即“本体”。因此,他赋予“以太”以“超验性”的特征。具体来讲,一个方面,“以太固无始终也”[4]48,“不生不灭”【4】22;另一个方面,“至于以太,尤不容有差别”【4】11。如此来看,前一个方面超越了时间维度;后一个方面超越了空间维度。很显然,既超越了时间,又超越了空间,“以太”便从经验界超越出来,进入了超验的形上世界。
如果说论定“以太”为本体论的事情,那么对现象界进行解释便是宇宙论的事情,因为二者乃“体”与“用”之关系。因此,在论证“以太”乃世界本体之后,顺着“体”与“用”关系的理路,谭嗣同便需对现象界进行解释。对此,他说:“学者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始可与言仁。”[4]10所谓“以太之体与用”,实就世界本体与现象世界而言,即指“以太”为本体,现象世界是“用”。关于现象界,谭嗣同的理解是,“以太”作为根本性的“载体性存在”,不仅是天地万物统一之决定性根据,而且也是现象世界发展变化的根本原因。质言之,“以太”作为世界本体,不仅决定了现象世界的存在,而且决定了现象世界的变化。惟有同时具备这样两个方面,“以太”才可谓作为“载体性存在”之本体。关于“以太”决定现象世界的存在,谭嗣同已如前述。关于“以太”之为现象世界发展变化之根本原因,他则说:“日新乌乎本?曰:以太之动机而已矣。”[4]36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谭嗣同,“以太”对发展变化虽有决定作用,但并非指“以太”本身产生质变。也就是说,尽管“以太”决定了现象世界的发展变化,但“以太”本体本身是“不生不灭”的,即不能发展变化的。否则,“以太”便不可谓为天地万物之本体。质言之,尽管现象世界变化万千,但就本体而言,“以太固无始终也”[4]48。
要之,通过一番论证,谭嗣同确定了“以太”乃世界本体,亦对现象世界进行了宇宙论解释。不过,在谭嗣同,论证“以太”为本体并不是目的,其目的在于通过论证“以太”本体以强化“仁本体”。也就是说,论证“以太”本体只是论证“仁本体”的手段。在他看来,“仁”充塞于宇宙乾坤之中,弥漫于天地万物之间,且它“衔接”自然、人伦和政治领域,故为世界之本原即本体。他说:“夫仁,以太之用,而天地万物由之以生,由之以通。”[4]12那么,如何将“以太”与“仁”贯通呢?谭嗣同认为,“以太”作为世界本体,为实体的本有,即具有“物质性”。他说:“一(指以太——引者),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4]22除了“物质性”外,“以太”还具有“精神性”。他说:“今既有知之谓矣,知则出于以太,不生不灭同焉;灵魂者,即其不生不灭之知也。而谓物无灵魂,是物无以太矣,可乎哉?”[4]27在谭嗣同,“物质性”与“精神性”尤其是后者乃“以太”与“仁”之相通之处。此为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谭嗣同认为“以太”与“仁”均具有“通”的特性,故“以太”与“仁”是相通的。他说:“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4]6基于这样两个方面,既然“以太”与“仁”是相通的,若谓“以太”为本体,当然可谓“仁”为本体。质言之,二者是同等的,均为天地万物之本体。故此,谭嗣同说:“以太”“精而言之,夫亦曰‘仁’而已矣。”[4]121
关于“仁本体”之内涵,谭嗣同进行了三个方面的界说:其一,“仁”为天地万物之源。他说:“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4]7其二,“仁”是不生不灭的永恒存在,即“不生不灭,仁之体”[4]7。他说:“虽仁至如天,仁乎何增?不能强无,虽不仁至如禽兽,仁乎何减?不增惟不生故,不减惟不灭故。”[4]16其三,“仁”与佛家的“慈悲”、基督教的“爱”等是相通的。他说:“孔谓之‘仁’,谓之‘元’,谓之‘性’;墨谓之‘兼爱’;佛谓之‘性海’,谓之‘慈悲’,耶谓之‘灵魂’,谓之‘爱人如己’、‘视敌如友’;格致家谓之‘爱力’、‘吸力’,咸是物也。”[4]9其四,“仁”之属性为“通”,而“通之象为平等”。也就是说,由“通”可推出“平等”之结论。他说:“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4]6“通之象为平等。……无对待,然后平等。无无,然后平等。平等生万化。平等者,致一之谓也。一则通矣,通则仁矣。”[4]9基于这样四个方面,“仁本体”得以确立且丰富起来。对此,李泽厚曾说:“‘反而观之,可识仁体’,不再是‘以太’为体,而是以‘仁’为本体了。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可以说‘以太’即‘仁’,‘仁’即‘以太’。”[5]546
[参 考 文 献]
[1] 程志华.客体•主体与道体[J].哲学研究,2013(4).
[2] 卢央.京氏易传解读[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3] 王阳明.传习录[M]. 阎涛注评.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4] 谭嗣同.谭嗣同全集[M]北京:三联书店.1954.
[5] 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谭嗣同之“仁本体论”的解构
丁立磊
(1 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2;2河北金融学院,河北 保定 071051)
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出于变革现实政治的理论需要,谭嗣同融合儒学、佛学和西学,建构了以本体论为基础的哲学思想。具体来讲,他以“以太”、“仁”为本体,并将本体论、宇宙论、认识论等通贯起来,建构了一个“仁学”哲学体系。在这个哲学体系当中,本体论是其基础和核心。但是,从学理上讲,谭嗣同的本体论建构并不成功。之所以说其不成功,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其对于“以太”本体的建构有缺欠;其二,其对于由“以太”到“仁”的论证有缺欠。由于存在这两个方面的缺欠,不仅本体论本身显得驳杂而支离,而且造成整个“仁学”哲学体系的不稳。由此来讲,其整个“仁学”哲学体系亦不成功。因此,需要对谭嗣同的“仁本体论”进行解构,以正确把握其本体论建构的缺欠所在,从而为儒学本体论之建构提供一些“教训”。
“以太”是谭嗣同本体论的核心概念。在他看来,宇宙充满着“元气”,“元气”的凝固便形成各种元素,进而形成各种物体和人物。他说:“元气氤氲,以运为化生者也”[1]247;“天以其浑沌磅礴之气,充塞固结而成质,质立而人物生焉。”[1]248-249因此,“元气”即是天地万物的本原或本体。不过,在西学东渐的形势下,出于对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艳羡,谭嗣同把“元气”归结、等同为“以太”这一科学概念。其归结、等同的理由有二:一是“以太”作为“元素”,乃形成天地万物的“原质之原”。他说:“原质犹有七十三之异,至于原质之原,则一以太而已矣。”[1]22“任剖某质点一小分,以至于无,察其为何物所凝结,曰惟以太。”[1]10二是“以太”作为“介质”,乃“原质之原”得以结构而为天地万物的媒介。他说:天地万物都是“质点”“黏砌”成的,而“何以能黏砌?曰惟以太。剖其质点一小分,以至于无,察其为何物所凝结,曰惟以太”[1]10。这样,本为自然科学中作为光、电、热等传播介质的“以太”,被谭嗣同“赋予”了与“元气”相同的含义,从而也就成为了天地万物的本体。很显然,谭嗣同将经验界的“以太”赋予了“超验”的意义。对于“以太”之为天地万物之本体,谭嗣同说:“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之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1]9
关于“以太”的特性,谭嗣同认为,它一个方面具有“物质性”,另一个方面具有“精神性”。关于“物质性”,指“以太”是不生不灭、无始无终的存在。具体来讲,“以太”作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它不能等同于天地万物而“有生有灭”,即,它须超越“有生有灭”之天地万物而为“不生不灭”之物。质言之,“以太”是永恒的物质不灭,即为实体的本有,否则不足以为天地万物之本原。对此,谭嗣同说:“一(指以太——引者),故不生不灭;不生,故不得言有;不灭,故不得言无。”[1]22正因为如此,“以太”乃为天地万物的创生起源,而天地万物为反映“以太”的万殊现象。关于“精神性”,是指“以太”具有作为“不生不灭之知”的“灵魂”。对此,谭嗣同的逻辑是,天地万物存在精神性因素即“知”,而天地万物之本原乃“以太”,故“以太”具有精神性。他说:“今既有知之谓矣,知则出于以太,不生不灭同焉;灵魂者,即其不生不灭之知也。而谓物无灵魂,是物无以太也,可乎哉?”[1]27谭嗣同的意思是,“以太”具有“心力”、“感觉”以及“兼爱”、“博爱”等精神性因素,这些精神性因素乃“灵魂”的功用。总之,在谭嗣同,“以太”除了具有“物质性”,还具有“精神性”;两个方面合在一起,乃“以太”之完整的特性。
显而易见,就谭嗣同对“以太”本体的建构来看,其理路是将“以太”的特性扩大化,从而使其“成为”天地万物的本体。但是,这样一种“人为”的“扩大化”却存在着明显的理论缺欠:一个方面,将经验界的“以太”“赋予”“超验”意义。谭嗣同认识到,“以太”若要成为天地万物之本体,它必须具备“超验性”;否则,它只能停留于科学层面而为“元素”,不能进入哲学层面而为“本体”。对此,谭嗣同的做法是简单地将经验范围内的“以太”“赋予”“超验性”。然而,这样一种做法既没有科学根据,亦缺乏充分的哲学学理论证。另一个方面,将物质性的“以太”“赋予”“精神性”。在谭嗣同看来,“以太”作为“原质之原”具有“物质性”,作为“灵魂”又具有“精神性”。然而,对于兼具两种属性的“以太”,谭嗣同仅以“赋予”“以太”以“精神性”为已足。关此,实际情况可能是,谭嗣同将“以太”从西学中借用以为本体时,不能对现实世界中的“精神性”视而不见,故“人为”地由现象界存在精神现象而“倒推”,从而“赋予”作为本体的“以太”以“精神性”。显而易见,这样一种“赋予”,也既缺少科学的依据,哲学学理论证亦不充分。由这样两个方面来看,谭嗣同所进行的“以太”本体建构确不成功。
上述为一个方面,即对谭嗣同“以太”本体的解构。另一个方面,由于谭嗣同对“以太”到“仁”的论证亦有缺欠,故亦须进行解构。
在本体论建构中,谭嗣同虽以西学概念“以太”为本体,但他看到了这个概念与中国哲学的“距离”。而且,其所进行的本体论建构之预期是“中国式”的。因此,他努力把“以太”概念与儒家传统概念“仁”相比附,并最终得出“仁”乃本体的结论。具体来讲,谭嗣同借用西方物理学的“以太”概念作为哲学根基,同时赋予“以太”以中国哲学“仁”的内涵属性,从而实现了“以太”与“仁”的互通。他说:“夫仁,以太之用,而天地万物由之以生,由之以通。”[1]12他还说:“以太”“精而言之,夫亦曰‘仁’而已矣”[1]121。质言之,“仁”作为“天地万物之源”[1]7,与“以太”是相通的。他说:“‘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1]9也就是说,“以太”与“仁”一样,同为天地万物的本体。但是,此时的问题是,就本体来讲,虽然谭嗣同认为“以太”与“仁”是相通的,但由于他从“以太”到“仁”的论证理据不足,故“以太”与“仁”哪个更为根本便成为一个问题。换言之,“以太”和“仁”均作为本体,共同决定着天地万物及其发展变化,这当中隐含着“二元论”的倾向。通常来讲,所谓本体,只能是一元而不能是二元的,否则便无所谓天地万物本体之论。
实际上,谭嗣同对于“以太”与“仁”何者更为根本的问题已有察觉,并试图借助于“体”、“用”范畴来化解其所引发的“二元论”难题。如他曾说:“学者第一当认明以太之体与用,始可与言仁。”[1]10那么,何者为“体”,何者为“用”呢?依着他的理解,“以太”乃是“体”,而“仁”乃是“用”。如前所引,谭嗣同说:“遍法界、虚空界、众生界,有至大至精微,无所不胶粘,不贯洽,不筦络,而充满之一物焉。目不得而色,耳不得而声,口鼻不得而臭味,无以名之,名之曰‘以太’。其显于用也:孔谓之‘仁’。”[1]9这里,谭嗣同所表达的是,“以太”是“仁”所以能“通”的“体”,“仁”乃能“以太”“通”天地万物的“用”。质言之,“以太”是“体”,而“仁”乃是“用”。对此,李泽厚曾概括说:“‘仁’,……是在观察探讨自然、社会各种现象后,为谭氏提升和抽象化了的宇宙总规律。‘以太’是它的物质根据和基础,是它的‘所以通之具’,……‘仁’的实现必须借‘以太’的存在才有可能。‘以太’是‘仁’的体,‘仁’是‘以太’的用。”[2]534然而,这样一种“化解”是以区分二者为前提的,而这种区分与其关于二者均为本体之说法又产生了矛盾。因此,可以说,谭嗣同由“以太”到“仁”的论证有其缺欠,故须解构。
总之,由上述两个方面可知,谭嗣同的本体论建构采取的是会通理路,即借用西学“以太”概念以会通中学“仁”概念,建构起“以太”和“仁”本体论,并以此为基础建构起“仁学”哲学体系。但是,由于其对“以太”本体概念及对“以太”与“仁”之关系的论证不足,故其本体论建构存在着明显的缺欠,从而亦使得其“仁学”哲学体系亦失去了坚实基础。当然,其中的原因固然有整个时代背景的影响,即,时代主题的转换使睁眼看世界成为主流,谭嗣同自然也受其影响而学习西学。但是,由于其未能真正透彻了解西学,同时又出于急迫的现实政治目的,故他只是将孔子、耶稣并论,把“仁”与“以太”牵强比附,最终造成了本体论建构的失败。殊不知,本体论的建构既需要对相关内容的深入理解,亦应避免急迫现实政治需要的牵制。对于谭嗣同的理论缺欠,李泽厚曾有准确的评价。他说:“谭嗣同整个思想具有着尖锐的矛盾的两面性:它呈现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辩证法与相对主义诡辩论、科学与宗教……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与混乱。一方面是物质的‘以太’,另一方面是精神的‘心力’;……一方面谭的哲学并不建筑在‘心力’而是建筑在‘以太’上,讲了一大堆‘以太’,另一方面又硬要说‘谓无以太可也’,‘以太’又可以根本不要,只是‘借其名以质心力’。”[2]579由此来看,对谭嗣同的本体论须予以整体解构。对此,学界在研究谭嗣同哲学思想时不可不察。
[参 考 文 献]
[1]谭嗣同.谭嗣同全集[M].北京:三联书店,1954.
[2]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谭嗣同之“仁本体论”的儒学还原
王瑞良
(河北大学 哲学系,河北 保定 071002)
在谭嗣同看来,尽管可以把“元气”、“以太”视为世界本体,但“元气”和“以太”实质上就是“仁”。他说:“以太”“精而言之,夫亦曰‘仁’而已矣。”[1]121因此,谭嗣同的本体论可谓之“仁本体论”。就“仁本体论”的建构来讲,其乃是谭嗣同以传统儒学为主体,对近代西学、佛学会通的结果。但是,由于谭嗣同对其缺少细密的学理论证,加之受维新变法政治目的的限制,其中多有“六经注我”式的穿凿附会。因此,总的来讲,“仁本体论”的建构是不成功的。在此,所谓“不成功”,是指其背离了儒学传统。既然其建构不成功,我们便有义务将其还原于儒学传统。当然,此还原的目的不在于批判谭嗣同,而在于公正地呈现儒家之“仁本体论”。具体来讲,此还原分为以“唯心”、“唯识”释“仁”,以“不生不灭”释“仁”,以“通”释“仁”,以“平等”释“仁”共四个方面。
关于第一个方面,即,以“唯心”、“唯识”释“仁”的儒学还原
在《仁学》中,谭嗣同把“仁”当作“天地万物之源”,乃是以“仁”作为天地万物的本体。但是,基于与佛教思想会通的目的,他又把“仁本体”归结为“唯心”、“唯识”。他说:“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1]7所谓“唯心”,即佛教所说的“万法唯心”,指“真常心”是世界万物的本体。比如,谭嗣同强调说:“佛故说三界惟心,又说一切惟心所造。”[1]29所谓“唯识”,指“阿赖耶识”即“藏识”变现根身器界,故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公允地讲,谭嗣同把“仁本体”归结为“唯心”和“唯识”,的确在儒学与佛学之间建立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但是,这座桥梁所引导的结果却是,把“仁本体”归结为“真常心”或“阿赖耶识”,等于把天地万物视为虚幻不实的“空”,从而最终也把“仁本体”归结为“无”,因为从根本上讲佛教是以“缘起性空”为本义的。显而易见,这种解释与儒学传统对“仁本体”的理解有不契合之处。
就儒学来讲,“仁本体”之义应为“有”,而不是“无”。具体可从两个方面理解:其一,“仁本体”即“诚”,具有“有”的实在性。如《中庸》讲:“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2]35朱熹释“诚”乃诚实无妄义。他说:“诚只是实字也。”[3]335而且,邵伯温明确反对以“虚无”为本体。他说:“天地之心一归于无,则造化熄矣。”[4]474其二,不仅“仁本体”为“有”,因体用乃“不二”的关系,故现象亦为“有”。熊十力说:“由此可悟入大用流行为本体。……而所以成此用者,即是用之实性,此乃绝对真实的。”[5]181正因为体、用皆为实有,才有所谓“即体即用”与“即用即体”之谓。[5]79--80很明显,依此两个方面可知,谭嗣同以“唯心”、“唯识”来释“仁本体”,终与儒学传统之“仁本体”相悖。因此,应将谭嗣同在“唯心”和“唯识”与儒学传统“仁本体”之间所建立的桥梁“拆除”,并将他的“仁本体”还原为儒学传统之具有实在性的“仁本体”。关于此“仁本体”,引熊十力之语以为证:“惟所谓实体即是现实世界的实体,现实世界之外没有独存的实体,……本此而经纬万端以发展现实世界,亦即是发展现实世界的实体。”[5]452
关于第二个方面,即,以“不生不灭”释“仁”的儒学还原
受佛学的影响,谭嗣同还提出“不生不灭,仁之体”[1]7的主张,以此来界定“仁”作为本体的超验性。所谓“不生不灭”,本是佛学的思想,它指一切烦恼的彻底止息、超脱生死的涅槃境界。佛教认为,佛性作为宇宙间的永恒存在,没有生成也没有坏灭,故云“不生不灭”。在谭嗣同,“不生不灭”与“即生即灭”乃一体之两面。所谓“即生即灭”,佛教指所谓的“微生灭”,即相隔时间极短暂的细微生灭。谭嗣同说:“不生不灭乌乎出?曰:出于微生灭。……一刹那顷,已有无量佛生灭,已有无量时生灭,已有无量世界法界生灭。……无时不生死,即无时非轮回。”[1]28-29可见,“即生即灭”否定事物的自性,故人们没必要执着于外物和肉体生命。此乃谭嗣同立论之一面。另一面,他又认为“即生即灭”即是“不生不灭”。他说:“旋生旋灭,即生即灭。生与灭相授之际,微之又微,至于无可微,密之又密,至于无可密。夫是以融化为一,而成乎不生不灭。”[1]30正因为“即生即灭”即是“不生不灭”,故人们更没有必要执着于外物和肉体生命。他说:“好生而恶死,可谓大惑不解者矣!盖于‘不生不灭’瞢焉。瞢而惑,故明知是义,特不胜其死亡之惧,缩朒而不敢为,……天下岂复有可治也!”[1]23-24
就谭嗣同“不生不灭,仁之体”的主张来看,他实是用佛学的“不生不灭”比附儒学的“无始无终”。其实,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在儒学,“终”不等于“灭”;“始”不等于“生”,因为“终”本含着“生”,“始”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原有生机的复兴、成长。质言之,佛学之“不生不灭”指世界的恒定不化和常寂静止,儒学之“无始无终”则是世界万物的生生不息和永恒存续。因此,“始”不产生于“灭”,而产生于“终”。比如,草木结实为“终”,而不是“灭”,因为来春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生命历程。朱熹曾讲:“‘元亨利贞’,譬诸谷可见。谷之生萌芽是元,苗是亨,穟是利,成实是贞。谷之实又复能生,循环无穷。”[3]1689显而易见,以“不生不灭”来释“仁本体”并不恰切,因为这种比附悖于儒学传统。正因为如此,需要将谭嗣同的思想予以儒学还原,即须以“无始无终”来释“仁本体”。若以“无始无终”释“仁本体”,则“仁本体”乃是“生生不息”。具体来讲,在儒学,“仁本体”的本质是“生生不息”,即宇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因此,《周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6]245“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6]131
关于第三个方面,即,以“通”释“仁”的儒学还原
在《仁学》中,谭嗣同还认为,“通”是“仁”本体的“第一义”,即以“通”为“仁”的本质属性。他说:“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1]6进而,他还把“通”之义概括为四,即“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内外通”、“人我通”。所谓“中外通”,即中外“若一”;所谓“上下通”与“男女内外通”,即阴阳、贵贱可相互转化;所谓“人我通”,即“无人相,无我相”的“致一”性。[1]6质言之,“通”在本质上即指庄子的“道通为一”之义。他说:“通之义,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1]6为了进一步说明“通”的含义,谭嗣同还将“通”与“塞”相对照来讲,认为“仁”与“不仁”之别在于“通”与“塞”,而“通”、“塞”之本唯在其“仁”与“不仁”。他说:“是故仁与不仁之辨,于其通与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1]11质言之,谭嗣同的“通”意指打破隔阂和障碍,强调的是“无差别的同一”。
公允地讲,儒学之“仁”确有“通”义。具体来讲,儒学“仁”之“通”包括如下几个方面的含义:其一,儒学“仁本体”之“通”乃“万物一体”之“通”。一方面,它从本体的角度认为人与天地万物都是“仁体”的产物,因此世界是息息相关的有机整体。故,张载在其名篇《西铭》中讲“民胞物与”[7]62。另一方面,它又以肯定万物的差别为前提,此如“理一分殊”之谓。“理一”指“万物一体”,强调“一本”,肯定宇宙的统一性;“分殊”指万物的多样性、差异性,强调本体之“一本”必然“大用流行”,显现为“分殊”的天地万物。其二,儒学“仁本体”之“通”乃“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6]246之“通”义。一个方面,若形而下地说,此“通”指事物发展通达无碍。另一个方面,若形而上地说,此“通”乃指“仁本体”“大用流行”的显现过程,即从“元”经“亨”、“利”到“贞”的生命之“生长遂成”历程,以及再从“贞”开始新的“元亨利贞”历程的循环。其三,儒学“仁本体”之“通”有“感而遂通”之义,即随“感”而“应”、有“感”即“应”。此“感应”的过程也就是天地交泰、阴阳交感、万物生成的过程。《周易》有言:“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6]129对此,朱熹注曰:“极言感通之理。”[6]129概而言之,上述三个方面之“通”的实质乃“有差别的同一”。很明显,儒学“仁本体”之“通”与谭嗣同所理解“无差别的同一”的“通”很不相同。
既然如此,就须将其“通”予以儒学还原。若从还原的角度讲,不仅须将“通”还原为“有差别的同一”,更重要的是正确理解“仁”的“第一义”。在儒学,“仁”的“第一义”并非是“通”,而是“爱”和“生”。其一,从孔孟始到后儒谈“仁”,大多不离“爱”、“仁爱”、“爱之理”。如《论语•颜渊》中记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8]168《孟子•尽心上》讲“仁者无不爱也”[9]378。由此,“仁”为“爱”、“仁爱”、“爱之理”已形成为儒家传统,儒家的核心。其二,从儒学经典《周易》讲“天地之大德曰生”[6]245始,儒学道统便把“仁”理解为“大生”、“广生”、“生生不息”。由此来看,作为本体的“仁”并非以“通”为“第一义”,其“第一义”当还原为“爱”和“生”。
关于第四个方面,即,“平等”释“仁”的儒学还原
以“平等”释“仁”,是谭嗣同基于以“通”释“仁”的进一步发挥。具体来讲,在谭嗣同的仁学哲学体系中,“平等”乃由“通”必可推出之结论。即,既然“通”乃“仁”的“第一义”,而“平等”乃“通”之“象”,故“仁”亦必然具有“平等”之义。他说:“通之象为平等。……无对待,然后平等。无无,然后平等。……平等生万化。……平等者,致一之谓也。一则通矣,通则仁矣。”[1]6-9这里,谭嗣同的推论似乎合乎逻辑,但这种结论却与儒学的传统相悖。
在儒学传统,“仁”并不具有“平等”义。基于以“爱”或“爱之理”来理解“仁”,儒学并不追求“平等”,而以“亲亲为大”、“亲亲有等”为原则。因此,儒学讲求以“礼”为外在要求的“等级秩序”。如,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故批判季氏对礼制的僭越。如《论语•八佾》中记载他批评僭越礼制的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8】28实质上,儒学的“仁”不讲“平等”,而强调的是“对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父待子以慈,子侍父以孝。质言之,儒学所讲之“仁”乃是超越“平等”的道德理想主义。具体来讲,在儒学,从宇宙论的角度讲,作为“生生之机”的“元”为“元”、“亨”、“利”、“贞”“四天德”之首;从人生论的角度讲,作为“爱之理”的“仁”为“仁”、“义”、“礼”、“智”“四人德”之首。这里,“元”和“仁”不是与“亨利贞”、“义礼智”平等的,而是超越诸德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对此,陈来说:“这些地方都是突出‘元’或‘仁’对于其他诸德的统领地位。”[10]422很显然,谭嗣同所主张的“平等”,消解了万物的区别而归于“一”,从而消解了“仁”、“义”、“礼”、“智”之间的区别。然而,在儒学,强调“一体”的同时却注重“理一分殊”,并凸显“仁本体”的形上性、本体性。既然谭嗣同的主张与儒学传统相悖,那么,就须将谭嗣同以“平等”释“仁”予以儒学还原,还原为代表道德理想主义的“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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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美国儒学史》(14FZX037)和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台湾‘鹅湖学派’研究”(13YJA720004)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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