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主仁辅的孔子思想述论
温玉春
【摘要】对于孔子思想的核心,向来有“礼”、“仁”之争。但是如果更深入地来体会,我们会发现孔子既是讲仁的,又是讲礼的,并且礼主仁辅。在他的影响下,荀子、《礼记》以及后代的宋明理学莫不如此。而相反的以仁为主的,如孟子,反而是儒家中的非主流了。
【关键词】孔子 礼主仁辅 立规矩
孔子,是中国轴心时代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但是,“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儒家虽然号称一家,但内部派别林立,我们仅仅泛论儒家的思想特征是很不够的。而要想交待清儒家各路的思想,以及综论整体,儒家的源头——孔子的思想及其核心是必须要首先弄清的。关于孔子思想的核心这个问题,过去的看法是很不同的,主要可以分为“仁为核心”、“礼为核心”两大派别。例如康有为、梁启超以现代人本主义精神来解释孔子,说:
先生之哲学,博爱派哲学也。先生之论理,以“仁”字为惟一之宗旨,以为世界之所以立,众生之所以生,家国之所以存,礼义之所以起,无一不本于仁。苟无爱力,则乾坤应时而灭也。[ 梁启超《康有为传·康南海之哲学》。]
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仁者何?以最粗浅之今语释之,则同情心而已。[ 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83页。]
高赞非等则以《论语》中“仁”字出现的频率很高来证明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
《论语》里有五十八章谈仁,并且其他很多语义和思想都看出同“仁”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仁”是孔子的思想最核心的问题,是他许多主张的出发点。[ 《孔子思想的核心——仁》,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所编《孔子思想研究论集》,齐鲁书社1987年9月第1版,第178页。]
李泽厚等为了提高孔子的地位,也大力倡导“仁为核心”的观点:
也几乎为大多数孔子研究者所承认,孔子思想的主要范畴是“仁”而非“礼”。后者是因循,前者是创造。尽管“仁”字早有,但把它作为思想系统的中心,孔子确为第一人。[ 《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第1版,第16页。]
而陈独秀、蔡尚思、任继愈等则主张“礼为核心”:
愚以为三纲之说不徒非宋儒所伪造,且应为孔教之根本教义。何以言之?儒教之精华曰礼。[ 《宪法与孔教》,《独秀文存》卷1,第109页。]
孔子是史学家,孔子更是礼教家。从“继往”方面说,他是礼的集大成者;从“开来”方面说,他又是礼学的开山祖师。到了孔子,“礼”才正式成为“礼学”。[ 蔡尚思《孔学主要是礼学》,《孔子思想体系》附录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第282页。]
怎样才能使“天下有道”?孔子计划了一个治国方案,那就是“为国以礼”。[ 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第1版,第68页。]
他一生致力于维护和保卫“周礼”。他对当时“礼”的破坏深感痛心疾首,要求当时贵族们按周礼行动。[ 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第1版,第172页。]
为了恢复周礼,孔子提出“仁”的学说,作为礼的理论基础。[ 同上,第182页。]
笔者认为,判断孔子思想的核心,关键要看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当时的社会弊病的,而不能简单地依靠某个词语的统计,也不能刻意寻找他与众不同之处。那么孔子到底是怎么看待当时的社会弊病的呢?对此,孟子、司马迁乃至孔子本人讲得非常清楚: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
子……乃因史记作《春秋》,……。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史记》卷47《孔子世家》)[ 《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第2版,第1943页。]
由此可知孔子的判断是“世衰道微”、“礼崩乐坏”,而不是“人而不仁”,其罪魁祸首正是那些“乱臣贼子”。可以说,孔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人们特别是下贱者能够“克己复礼”(《论语·颜渊》)。既然如此,则孔子思想的核心必然是“礼”,而不是“仁”。《论语·颜渊》说: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可以说把礼提到了无上的地位。至于创新点,笔者认为,虽然礼早已有之(《论语·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八佾》:“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但夏商周没有一个时代堪称“礼治”者(根本说都是神治),而孔子却是现在所知第一个高扬礼仪、提倡“礼治”的人。“礼治主义”,就是他最大的贡献。对礼的矫治混乱的作用,他的认知是非常清晰的: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泰伯》)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颜渊》)
当然,孔子对于他所处时代的礼与古礼的差别认知不足,也很少论述,甚至把礼的建设称为“复礼”,这是他巨大的局限。但是,另一方面,孔子所讲的礼又在事实上与古礼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主要就是孔子所讲之礼更加强调君父,完全是适应近代专制统治要求的思想。《论语·子罕》说: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麻改纯可以,拜下改拜上不可以,可见孔子并不泥古,但他非常清楚什么是不能让步的关键所在。孔子讲礼固然是促进有序,但他促进的不是一般的有序,而是包含贵贱有等的有序,即“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 《礼记·哀公问》。]。由此可以说,孔子的贡献不但是提出“礼治主义”,而且还奠定了“今礼”的基本原则——尊上卑下。易白沙批评孔子,说“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 《孔子平议(上)》,《青年杂志》1卷6号。],笔者认为,这个批评是非常中肯的。不过孔子对君权还是有点限制的: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论语·宪问》)
此即是说,礼对君也有约束,君也应该守礼,这与法令刑赏治臣民而不治君上有着重大不同。
“仁”虽然不能算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但也不是无足轻重。在孔子思想中,它是礼的最重要的助手。为什么孔子要为礼找这个助手呢?笔者认为,主要原因应该是礼虽然对于建立秩序非常有效,但它的外来性很强,结果就是极易造成敷衍、虚伪之弊。对此,《礼记·大学》说得很好:“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只有化被动为主动,化外来为内生,才能克制礼的这个弊病。仁强调爱人,虽然并非初始状态,也含有促进有序的意味,但是毕竟与有序的联系还是淡了很多,反而距离初始状态不远,内生性很强,所以孔子选择了它来配合礼(《大学》则借助了“诚”)。从现存史料来看,孔子对不仁之礼的批评是很严厉的,例如: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论语·八佾》)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
孔子还讲到了敬,也是同一个目的。例如: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
虽然孔子非常强调发自内心,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他不重视礼了。例如《论语·八佾》说: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再有,《论语·八佾》说: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
这段材料说明,孔子此前没有礼事后仁(如同绘事后素)的观点,否则就不会说子夏对他有启发了。如果“仁”、“礼”只能择一的话,我相信孔子一定选择礼。也许“仁”概念也是孔子首倡的,但是把它视为孔子思想的核心肯定是不合适的。
正因孔子的思想礼主仁辅,强调有序的意味极浓,所以笔者把孔子归入周汉时期思想的主流型思想者之列;而孟子虽然口口声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孟子·离娄下》。],但他的思想却是仁主礼辅的(《孟子·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滕文公上》:“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矛头直指“暴君污吏”[ 《孟子·滕文公上》。],强调有序的意味很淡,所以笔者把他归入反弹型思想者之列。
以孔子为代表,中国周汉时期思想非常讲究礼、法。其中非常讲究礼的主要是荀子和《礼记》,下面我们对二者做一些分析,借之反观孔子的思想。
荀子生当战国末年,对于各种学说都有接触,所以他的思想表现出了很强的综合性,但是特征也是非常明显的。孔子并没有对人性作出详细论述。但是从他所说的一些话来看,他是倾向性恶论的,例如: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如果仁是本性,那还有什么欲不欲的呢?)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既说“克己”,则礼、仁皆非本性)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自己的品德需要修养,说明不是本来具有的;尧舜都做不到,遑论凡人?)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卫灵公》)(好色必是本性。不如好色强烈,说明好德不是本性)
而荀子思想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正式导入性恶论,以之作为理论起点。荀子对人的本性及其危害是看得很清楚的,他说: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荀子·性恶》)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荀子·礼论》)
饥而欲食,寒而欲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非相》)
正因性恶,所以需要矫治(“伪”)而求善——荀子由性恶论得出了隆礼论(礼治主义)(游唤民说:“‘礼’是贯穿《荀子》全书的核心。”[ 游唤民《孟荀异同论》,《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他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使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人之性恶。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埶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礼义之化也。今当试去君上之埶,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故檃栝之生,为枸木也;绳墨之起,为不直也;立君上,明礼义,为性恶也。”(《荀子·性恶》)
礼起于何也?……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荀子·礼论》)
荀子讲仁比较少,可能是因为仁与他的性恶论直接冲突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如:
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贵贵、尊尊、贤贤、老老、长长,义之伦也。行之得其节,礼之序也。仁,爱也,故亲。义,理也,故行。礼,节也,故成。仁有里,义有门。仁,非其里而处之,非仁也。义,非其门而由之,非义也。推恩而不理,不成仁;遂理而不敢,不成义;审节而不和,不成礼;和而不发,不成乐。故曰:仁义礼乐,其致一也。君子处仁以义,然后仁也;行义以礼,然后义也;制礼反本成末,然后礼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荀子·大略》)
荀子没有否认法令(赏罚)的必要性,他说:
听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礼,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两者分别,则贤不肖不杂,是非不乱。(《荀子·王制》)
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荀子·富国》)(如果非乐、节用,就无法行使赏罚;无法行使赏罚,天下就要大乱)
今当试去君上之埶,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荀子·性恶》)(刑罚之禁是避免天下悖乱而相亡的一个重要条件)
但是笔者认为,荀子虽不否认法令的价值,但绝没有把它与礼并列起来。在荀子看来,礼才是核心。《荀子·成相》说:“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虽然礼、刑并提,却又要求“明德慎罚”。《荀子·大略》说:“水行者表深,使人无陷;治民者表乱,使人无失,礼者,其表也。先王以礼义表天下之乱;今废礼者,是弃表也,故民迷惑而陷祸患,此刑罚之所以繁也。”把刑罚繁的原因归于废礼。在回答李斯的质疑时,荀子直接地表达了礼高于兵、刑的思想。他说:
礼者,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陨社稷也。故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故赏庆、刑罚、势诈之为道者,佣徒鬻卖之道也,不足以合大众,美国家,故古之人羞而不道也。(《荀子·议兵》)
有学者说:“将法治引入礼治,而使礼也具有强制的性质。不过,荀子用法充实礼,并没有喧宾夺主,改变其儒家的基本立场。因此,他的礼并不等于法,他隆礼并不隆法。”[ 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第1版,第672页。]笔者认为,荀子甚至都谈不上“法治”。他与孔子的唯一区别不是在他讲法令多,而是在他讲仁爱少,因而他讲的礼具有更明显的外来性。但是,无论如何,称他是“礼治主义”者,是毫无问题的。据此可说,与孟子相比,荀子才是孔子真正的信徒。
荀子之外,对礼弘扬最著者,还有《礼记》。《礼记》虽然是一部作品集,但主题非常鲜明,那就是对礼的弘扬,其对礼的弘扬几乎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例如: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礼记·曲礼上》)
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礼记·礼运》)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礼记·哀公问》)
《礼记》所讲之礼,不仅是指秩序,更是指别异,特别是差等。在这一点上,它和孔子、荀子没有差别。例如它说:
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记·曲礼上》)
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礼记·哀公问》)
子云:“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礼记·坊记》)
但它也有和孔子、荀子不同之处,即:它一方面看到了人的情性、欲望的存在,一方面并没有完全否定它们,而是强调礼生于情性,礼的作用是节制。这与荀子的性恶论在程度上略有差别。
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礼记·礼运》)
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礼记·礼运》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穷本知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礼记·乐记》)(著诚去伪,这就更与荀子的“善者伪也”的性恶论不同了)
君子曰: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礼记·礼器》)
其弘扬礼的理由,一个是礼是人和禽兽的区别所在。例如:
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礼记·曲礼上》)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礼记·郊特牲》)
这一点和孟子、荀子的说法是一致的:
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如果没有人伦,人就是禽兽)
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荀子·非相》)(如果没有分辨,人就是禽兽)
再一个就是没有礼的节制,人们就会纷争,社会就会混乱。例如: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昏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礼记·乐记》)
这种节制,在《礼记》中,又被称为“中”,对此阐发最充分的就是《中庸》。例如:
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子曰:“师,尔过,而商也不及。子产犹众人之母也,能食之,不能教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礼记·仲尼燕居》)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礼记·中庸》)
与礼相配合的,《礼记》还提出了义,例如: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礼记·大学》)
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礼记·郊特牲》)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礼记·冠义》)
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礼记·郊特牲》)
《礼记》也很重视仁,例如:
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仁者,义之本也,顺之体也,得之者尊。(《礼记·礼运》)(认为仁是义之本)
综上所论,笔者认为,孔子思想的核心就是礼,粗略地讲就是规矩。他的根本目的就是要“立规矩”,或曰“恢复规矩”。只不过,孔子的礼,并非抽象的礼,并非一般的礼,而是以君主专制、亲亲尊尊为限的规矩。在当今社会,我们面对“礼崩乐坏”的混乱,重提“立规矩”重建社会秩序是很有必要的。因而,面对孔子思想以及更广泛的儒家思想,在丢弃其专制主义糟粕的同时,吸收借鉴其讲秩序、讲道德的“礼”精神,也就很有必要了。这就是孔子思想对当今社会的最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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