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充《论语》注研究
王云飞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摘要】李充现存五十条《论语》注有引用《论语》、《老子》、《周易》、《孟子》、《庄子》、《孝经》之处,李充注引用的文献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儒家《论语》、《孟子》、《孝经》、《诗经》,一类是“三玄”《老子》、《庄子》、《周易》,通过两类的比较看“三玄”内容所占比重。李充的注释一方面体现出玄学的影响,例如:“三玄”内容频频引用、郭象“独化”概念的出现、以及玄学特有的语言风格;另一方面体现出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比如对传统礼、法、道、仁的推崇和重视。李充是典型的儒道兼通、礼玄双修。
【关键词】李充、论语、玄学
李充,字宏度,江夏人,官著作郎,《晋书》有传,梁阮孝绪《七录》记载李充《论语释》一卷,到隋已经亡佚,《隋书·经籍志》、《唐书·艺文志》、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郑樵《通志·艺文略》有所记载,而《宋史·艺文志》没有记载,其时全书已经亡佚,皇侃《论语义疏》征引有五十条,邢昺《论语正义》所引用的李充《论语》注都是本自皇侃《论语义疏》,裴骃《史记集解》征引了李充一条《论语》注。
李充现存五十条《论语》注有引用《论语》、《老子》、《周易》、《孟子》、《庄子》、《孝经》之处,李充注引用的文献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儒家《论语》、《孟子》、《孝经》、《诗经》,一类是“三玄”《老子》、《庄子》、《周易》,通过两类的比较看“三玄”内容所占比重。李充的注释一方面体现出玄学的影响,例如:“三玄”内容频频引用、郭象“独化”概念的出现、以及玄学特有的语言风格;另一方面体现出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比如对传统礼、法、道、仁的推崇和重视。李充是典型的儒道兼通、礼玄双修。
第一节 引自《论语》、《孟子》、《孝经》、《诗经》内容分析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一段:
《论语·里仁》:“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李充注:“凡言君子者,德足轨物,义兼君人,不唯独善而已也。言小人者,向化从风,博通下民,不但反是之谓也。故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也。此言君导之以德,则民安其居而乐其俗,邻国相望而不相与往来,猛虎弗避,钟仪怀土,而谓之君子。然则民之君子,君之小人也。斯言言例也。齐之以刑,则民惠利矣。夫以刑制物者,刑胜则民离;以利望上者,利极则生叛也。”[ 本文所有《论语》引文出自(南朝梁)皇侃《论语义疏》,儒藏精华编104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后不复出注]
李充注中“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出自《论语·颜渊》:“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李充注中“导之以德”和“齐之以刑”出自《论语·为政》:“子曰:‘导之以德,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李充注中“则民安其居而乐其俗,邻国相望而不相与往来”出自《老子》第八十章:“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论语》“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有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孔安国和皇侃的理解方式:认为君子安于德,这是君子的特性,小人安于乡土,难迁徙,这是小人的特性,“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为并列关系;一种是皇侃所列举的无名氏和李充的理解方式,认为君若安民以德,那么民会安其土而不迁徙,此为条件关系。同理,此句中“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也有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孔安国和皇侃的理解方式,认为君子安于法,这是君子的特性,小人安于惠,这是小人的特性;另一种是皇侃列举的无名氏和李充的理解方式,认为人君如果安于刑,小人就会怀惠利。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二段:
《论语·泰伯》:“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李充注:“夫圣德纯粹,无法不备,故尧有则天之号耳,舜称无为而治。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弗与焉’,斯则美圣之极名,穷理之高咏矣。至于此章,方复以事迹叹禹者,而岂徒哉?盖以季世僻王,肆情纵欲,穷奢极侈,丽厚珍膳而简伪乎享祀,盛纤靡而阙慢乎祭服,崇台榭而不恤乎农政,是以亡国丧身,莫不由乎此矣。于有国有家者,观夫禹之所以兴也,览三季之所以亡,可不慎与也。”
李充注中“尧有则天之号”出自《论语·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李充此句注中引文“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弗与焉”也引自《论语·泰伯》。李充认为《论语》此段和前面的“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都是赞美禹,只不过此段是列举具体事迹赞美禹,他说“至于此章,方复以事迹叹禹”,李充认为《论语》此段在赞美禹的同时也讽刺了和禹形成鲜明对比的季世僻王的恶行,感叹三季因此而灭亡。皇侃注释解释了为何孔子先说禹的饮食,次说衣服,后说宫室。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三段:
《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子曰:‘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李充注:“用情,犹尽忠也。行礼不以求敬,而民自敬。好义不以服民,而民自服。施信不以结心,而民自尽信。言民之从上,犹影之随形也。负子以器,言化之所感,不召而自来。余谓樊迟虽非入室之流,然亦从游侍侧,对扬崇德辨惑之义。且圣教殷勤,唯学为先,故言‘君子谋道不谋食’,又曰‘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而迟亲禀明诲,乃谘圃稼,何顽之固甚哉!纵使樊迟欲舍学营生,犹足知非圣师之谋矣。将恐三千之徒,虽同学圣门,而未能皆忘荣禄。道教之益,奢惰之患切,箪食不改其乐者,唯颜回堪之耳。迟之斯问,必将有由,亦如宰我问丧之谓也。”
李充注中“箪食不改其乐者,唯顔回堪之耳”,出自《论语·雍也》:“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李充注中的引文“君子谋道不谋食”以及“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引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李充“行礼不以求敬,而民自敬。好义不以服民,而民自服。施信不以结心,而民自尽信”中的“不以……,而民自……”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类似于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的思路。对于《论语》此段中“情”,孔安国解释为情实,李充注释为“用情,犹尽忠也”,皇侃解释为情理。对于“义”,李充理解为仁义的“义”,皇侃理解为“宜”。皇侃还详细的解释了何谓“稼”、“穑”、“圃”、“园”、“蕃”。李充注认为行礼不是为了求得敬,而民自敬,好义不是为了求得百姓的臣服而百姓自臣服,讲究信用不是为了求得百姓的忠心,而百姓自然会尽忠,民之从上,如影之随形,四方之人受感化而归向,不是召唤他们来,而是他们自己来归顺。樊迟虽非孔子入室之徒,但也是跟随孔子学习的,孔子针对他的提问来崇德辨惑。孔子之圣教重学习,他常说“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樊迟也知道孔子这些教诲,却仍旧问圃稼之事,可见他的顽固,即便樊迟放弃学习而从事圃稼等,人们也都知道这不是孔子所主张的。虽然孔子三千之徒都从学于孔子,但也许未能都忘记荣禄,孔子道教(这里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道教)反对奢侈和懒惰,所以箪食不改其乐的,只有颜回能做到,樊迟之问是有寓意的。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四段:
《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李充注:“居正惜者,当迟退,必无者其唯有耻乎?是以当其宜行,则耻己之不及;及其宜止,则耻己之不免;为人臣,则耻其君不如尧舜;处浊世,则耻不为君子;将出言,则耻躬之不逮。是故孔子之称丘明,亦贵其同耻义,苟孝悌之先者也。古之良使者,受命不受辞。事有权宜,则与时消息。排患释难、解纷挫锐者,可谓良也。”
此段李充注中“将出言,则耻躬之不逮”的“耻躬之不逮”出自《论语·里仁》:“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李充此段中的“解纷挫锐”来自《老子》第四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李充认为所谓士,就是应该有所行动的时候担心自己做不到,应该有所停止的时候,担心自己不能停下来。作为臣子以君不像尧舜那样为耻,身处浊世,以自己不为君子为耻,说出的话,以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做到为耻,孔子之所称丘明,在于他提倡耻、义、孝悌。古之良使,受命不受辞,事情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应当根据具体情况采用不同的策略和言辞,能做到排除忧患、解决困难、解纷挫锐,就是优秀的使者。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五段:
《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李充注:“物有似真而伪,亦有似伪而真者。信僭则惧及伪人,诈滥则惧及真人,宁信诈则为教之道弘也。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然闲邪存诚,不在善察,若见失信于前,必亿其无信于后,则容长之风亏,而改过之路塞矣。夫至觉忘觉,不为觉以求觉。先觉虽觉,同逆诈之不觉也。”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出自《论语·为政》。李充此段注是强调讲信用的重要性,而《论语》原文“不亿不信”以及皇侃都是强调“事必须验,不得亿必,懸期人之不信”。李充认为有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真的,其实是假的,有的东西看起来像假的,其实是真的。过度的信任他人就会害怕碰到虚伪的人,过度狡诈之人就会害怕见到真人。人必须要讲究信用,如果见到一个人失信了,那就可以料到他将来还会有失信的行为。至觉之人其实是忘觉,并不是为了觉而追求觉,先觉之人虽然有所觉,但其实等同于逆诈之不觉。李充这里“觉”是察的意思。李充注中有“至觉忘觉,不为觉以求觉”,“至×忘×,不为×以求×”是老庄道家的话语模式,比如治天下,可说“至治忘治,不为治以求治”,再比如仁,可以说“至仁忘仁,不为仁以求仁”,“至治忘治,不为治以求治”以及“至仁忘仁,不为仁以求仁”是郭象《庄子注》中的思想。李充注中的“夫至觉忘觉,不为觉以求觉。先觉虽觉,同逆诈之不觉也”是玄学语言风格。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六处,引自《孝经》的第一处:
《论语·卫灵公》:“子曰:‘智及之,仁不能守之,智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智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李充注:“夫智及以惠,其失也荡。仁守以静,其失也宽。庄莅以威,其失也猛。故必须礼,然后和之。以礼制智,则精而不荡。以礼辅仁,则温而不宽。以礼御庄,则威而不猛。故‘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也’。”
李充注中“威而不猛”出自《论语·述而》:“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安上治民,莫善于礼也”出自《孝经·广要道章》:“子曰:教民亲爱,莫善於孝。教民礼顺,莫善於悌。移风易俗,莫善於乐。安上治民,莫善於礼。礼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谓之要道也。”阮籍在其《乐论》中也有针对“移风易俗,莫善於乐。安上治民,莫善於礼”的讨论。对《论语》此段,苞氏和皇侃注释一致,李充认为“智以及惠”、“仁守以静”、“庄莅以威”都有所失,必须礼来和之,才能没有“荡”、“宽”、“猛”。颜特进认为仁对性、庄对慢、礼对情、智对变都有安之的作用。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七段:
《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之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李充注:“孔子曰:‘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不保其往。’所以不逆乎互乡也。今不见孺悲者何?明非崇道归圣,发其蒙矣。苟不崇道,必有舛写之心,则非教之所崇、言之所喻,将欲化之,未若不见也。圣人不显物短,使无日新之塗,故辞之以疾,犹未足以诱之,故絃歌以表旨,使抑之耳不彰,挫之而不绝,则矜鄙之心颓,而思善之路长也。”
李充注中的引文“孔子曰:‘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不保其往。”出自《论语·述而》:“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对于《论语》此句,何晏与皇侃注解一致。关于孔子在使者离开后又取瑟而歌的原因,何晏认为是“为其将命者不知己”,皇侃认为孔子担心使者和孺悲会以为自己不见的原因是疾病,而等到自己病好后还征召不止,所以在使者离开后又取瑟而歌。皇侃比何晏的解释更具体。李充认为是“犹未足以诱之,故弦歌以表旨”。李充还详细的解释了孔子不愿见孺悲的原因,李充认为孺悲“非崇道归圣,发其蒙矣”,若见,孺悲也会对孔子言之所喻、教之所崇有非议,甚至于诋毁,所以,孔子认为还不如不见,但通过弦歌的方式使其“矜鄙之心颓,而思善之路长”。何晏、皇侃只是说孔子不愿见孺悲,而未说原因。“崇道归圣”这个说法是李充首创,崇儒家之道,归儒家之圣。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八段:
《论语·学而》:“人不知而不愠。”
李充注:“愠,怒也。君子忠恕,诲人不倦,何怒之有乎?”
“诲人不倦”出自《论语·述而》:“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中还有:“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对《论语》此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何晏注为“愠,怒也。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愠之也。”李充注和何晏注意思一致,都认为君子教诲他人之时,不因为他人有所不知而生气愤怒。皇侃除了这种解释,又给了另外一种理解,认为君子学得先王之道,而他人不知,君子并不因此而愤怒,即“此有二释:一言古之学者为己,己学得先王之道,含章内映,而他人不见知,而我不怒,此是君子之德也。有德已为可贵,又不怒人之不知,故曰‘亦’也。”可见,皇侃此句另辟新径的注解是其一大突破和贡献。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九段:
《论语·公冶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也?’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李充注:“进无喜色,退无怨色,公家之事,知无不为,忠臣之至也。子玉之败,子文之举,举以败国,不可谓智也。贼夫人之子,不可谓仁。”
“贼夫人之子”出自《论语·先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对“未知,焉得仁”的“知”理解为智,聪明智慧的意思,皇侃将此“知”理解为知道的知。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十段:
《论语·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
李充注:“圣人无想,何梦之有?盖伤周德之日衰,哀道教之不行,故寄慨于不梦,发叹于凤鸟也。”
“发叹于凤鸟”指《论语·子罕》孔子的感叹:“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孔安国注释认为孔子衰老,不再梦见周公,说明孔子年少时梦见周公,并欲行其道;李充认为孔子并不梦,这里孔子感叹自己不复梦见周公,仅仅是为了说明周德之日衰,道教之不行,李充这里说的道教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道教,而是孔子儒家之道;皇侃将孔安国和李充的注结合,认为这句话是孔子感叹自己年老之时道教不行,不再梦见周公。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十一处,引用《孟子》的第一处:
《论语·雍也》:“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者焉’。其从之与?’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李充注:“欲极言仁,设云救井为仁,便当从不耶?故夫子答云‘何为其然也’,言何至如此。是君子之人若于道理宜尔,身犹可亡,故云‘可逝’。逝,往也。若理有不可,不肯陷于不知,故云‘不可诬罔令自投下也’。君子不逆诈,故可以闇昧欺。大德居正,故不可以非道罔也。”
“救井为仁”的说法来自《孟子》:“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不逆诈”出自《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李充此注和苞咸、孔安国、马融、皇侃注释大致意思相同。
李充注中引自《论语》的第十二处,引自《孟子》的第二处。
《论语·颜渊》:“自古皆有死,民不信不立。”
李充注:“朝闻道夕死,孔子之所贵;舍生取义,孟轲之所尚。自古有不亡之道,而无有不死之人。故有杀身非丧己,苟存非不亡己也。”
“朝闻道夕死”出自《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舍生取义”出自《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孔安国、李充、皇侃注释意思同。李充认为朝闻道夕死为孔子所称赞,舍生取义为孟子所崇尚,人都是要死的,没有不死之人,但道却是可以长久不亡的,所以,杀身而亡,道却得到永恒,这样并没有丧己,有的人苟活于世,生命虽然没有结束,但道却不复存在。这体现出李充对孔子、孟子精神的继承和发扬。
李充注中还有一段引自《诗经》:
《论语·为政》:“六十而耳顺。”
李充注:“耳顺者,听先王之法言,则知先王之德行。从帝之则,莫逆于心,心与耳相从,故曰耳顺。”
对《论语》此句,皇侃沿用了郑玄“耳顺,温其言而知其微旨也”的解释思路;王弼首次将心和耳并提来理解“耳顺”,认为“耳顺”就是“心识在闻前”;孙绰认为“耳顺”就是“废听”状态下的“朗然自玄悟”,就是“不识不知,从帝之则”,“不识不知,从帝之则”来自于《诗经·大雅?皇矣》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李充也提到了“从帝之则”,认为“耳顺”就是“心与耳相从”。
概而言之,李充注中引用《论语》十二处,引用《孟子》两处,引用《孝经》和《诗经》各一处。
第二节 引自《老子》、《庄子》、《周易》内容分析
一、引自《老子》内容分析
李充注中引自《老子》的第一段:
《论语·里仁》:“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李充注:“凡言君子者,德足轨物,义兼君人,不唯独善而已也。言小人者,向化从风,博通下民,不但反是之谓也。故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也。此言君导之以德,则民安其居而乐其俗,邻国相望而不相与往来,猛虎弗避,钟仪怀土,而谓之君子。然则民之君子,君之小人也。斯言言例也。齐之以刑,则民惠利矣。夫以刑制物者,刑胜则民离;以利望上者,利极则生叛也。”
李充注中“则民安其居而乐其俗,邻国相望而不相与往来”出自《老子》第八十章:“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李充注中引自《老子》的第二段:
《论语·里仁》:“古之者言之不妄出也,耻躬之不逮也。”
李充注:“夫轻诺者必寡信,多易者必多难。是以古人难之。”
此句李充注释中“轻诺者必寡信,多易者必多难”来自《老子》第六十三章。
李充注中引自《老子》的第三段:
《论语·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而正,孰敢不正?’”
李充注:“‘我好静而民自正’也。”
李充此句注“我好静而民自正”引自《老子》第五十七章:“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论语》原文和皇侃意思是我好正而民自正。
李充注中引自《老子》的第四段:
《论语·颜渊》:“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不欲,虽赏之不窃。’”
李充注:“‘我无欲,而民自朴’者也。”
李充此句注“我无欲,而民自朴”引自《老子》第五十七章:“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李充注中引自《老子》的第五段:
《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李充注:“居正惜者,当迟退,必无者其唯有耻乎?是以当其宜行,则耻己之不及;及其宜止,则耻己之不免;为人臣,则耻其君不如尧舜;处浊世,则耻不为君子;将出言,则耻躬之不逮。是故孔子之称丘明,亦贵其同耻义,苟孝悌之先者也。古之良使者,受命不受辞。事有权宜,则与时消息。排患释难、解纷挫锐者,可谓良也。”
李充此段“解纷挫锐”来自《老子》第四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二、引自《庄子》内容分析
李充注中引自《庄子》的第一段:
《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李充注:“善其能乐道知时,逍遥游咏之至也。夫人各有能,性各有尚,鲜能舍其所长而为其所短。彼三子者之云,诚可各言其志矣。然此诸贤既已渐染风流,餐服道化,亲仰圣师诲之无倦,先王之门岂执政之所先乎?呜呼!遽不能一忘鄙愿,而暂同于雅好哉!谅知情从中来,不可假已。唯曾生起然,独对扬德音,起予风仪。其辞精而远,其指高而适,亹亹乎!固盛德之所同也。三子之谈,于兹陋矣。”
“人各有能,性各有尚”有郭象“性分说”的影子。“逍遥游”是《庄子》的一篇,李充显然知道。周生烈、皇侃都认为孔子认可点,是赞扬点知时,当时道消世乱,其他弟子都以仕进为心,只有点知时变。李充认为这是孔子表扬点“能乐道知时,逍遥游咏之至也”,李充认为先王之门并不是执政永远为先,“先王之门岂执政之所先乎?”
李充注中引自《庄子》的第二段:
《论语·宪问》:“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李充注:“甘辞利口,似是而非者,佞巧之言也;敷陈成败,合纵连横者,说客之言也;凌夸之谈,多方论者,辨士之言也;德音高合,发为明训,声满天下,若出全,有德之言也。故有德必有言,有言不必有德也。陆行不避虎兕者,猎夫之勇也;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锋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仁者之勇也。故‘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也。”
李充注中“陆行不避虎兕者,猎夫之勇也;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锋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仁者之勇也。”出自《庄子·秋水》:“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人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可以看出,李充将庄子的“圣人之勇也”改成了“仁者之勇也”,这一方面是行文的需要,因为这里《论语》原文论及的是仁者,而不是圣者,另一方面也说明李充对孔子“仁”的认可态度,并没有像庄子一样反对仁,反对孔子,反对儒家。
对于“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皇侃、殷仲堪有不同的解释,殷仲堪从本末角度注释;李充具体列举了佞巧之言、说客之言、辩士之言、有德之言,对比说明有德之言是“德音高合,发为明训,声满天下,若出全”。对于“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殷仲堪认为仁者“存道忘生”,勇者如果“要利轻死”,就不是仁者,李充列举了猎夫之勇、渔父之勇、烈士之勇、仁者之勇,对比论证说明仁者之勇是“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
李充注中引自《庄子》的第三段:
《论语·里仁》:“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李充注:“夫贵形骸之内者,则忘其形骸之外矣。是以昔之有道者有为者,乃使家人忘其贫,王公忘其荣,而况于衣食也?”
马国瀚《玉函山房辑佚书》遗漏了李充此条注。李充此句注中“形骸之內”和“形骸之外”的说法来自《庄子·德充符》:“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则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李充认为道是形骸之内,衣食是形骸之外,形骸之内的事是重要的,形骸之外的事是次要的。
李充注中引自《庄子》的第四段:
《论语·里仁》:“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李充注:“孝子之事亲也,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忧乐之情深,则喜惧之心笃。然则献乐以排忧,进欢而去戚者,其唯知父母之年乎!岂徒知年数而已哉!贵其能称年而致养也。是以唯孝子为能达就养之方,尽将从之节。年盛则常怡,年衰则消息,喜于康豫,惧于失和,孝子之道备也矣。”
“献乐以排忧”的说法来自《庄子·大宗师》:“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关于喜、惧的原因,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孔安国和皇侃列举的无名氏认为喜的是父母高龄,惧的是高龄所必然带来的形老;皇侃认为喜的是“知父母年高而形犹壮”,惧的是“年实未老而形容衰减”。李充认为喜的是父母“康豫”,惧的是“失和”,李充这里给出了一个他认为的孝子之道。
三、引自《周易》内容分析
李充注中引自《周易》的第一段:
《论语·雍也》:“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天压之!天压之!’”
李充注:“男女之别,国之大节。圣人明义,教正内外者也。而乃废常违礼,见淫乱之妇人者,必以权道有由而然。子路不悦,固其宜也。夫道消运否,则圣人亦否,故曰:‘予所否者,天压之!天压之!’压亦否也,明圣人与天地同其否泰耳。岂区区自明于子路而已?”
“否泰”来自《周易》。对《论语》此句中“矢”,孔安国、皇侃、王弼解释为“誓”,蔡谟、李充解释为“陈”;对此句中“否”,缪播解释为“不”,即“体圣而不为圣者之事”,王弼解释为否泰之“否”,李充也解释为否泰之“否”,他说“夫道消运否,则圣人亦否”,“厌亦否也”,皇侃解釋为“不”,即“若有不善之事”,不为善的意思。对于《论语》此句,栾肇也有注,但是并没有被皇侃《论语义疏》所征引,而是被邢昺《论语注疏》所记载,并被裴骃《史记集解》所征引,最关键的是栾肇注和王弼注甚为相似,栾肇注为:“见南子者,时不获己,犹文王之拘羑里,天厌之者,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厌也。”王弼注为:“案本传孔子不得已而见南子,犹文王拘羑里,盖天命之穷会也。子路以君子宜防患辱,是以不悦也。”蔡谟是一位以传统汉注方式注《论语》的典型,此句注释中,他用《尚书叙》、《春秋经》的相关内容证明“矢”可以解释为“陈”,他首次指出“矢”解释为“陈”,这是其一大贡献。其实,孔安国早就指出了传统注释的不妥之处,他说:“曰:‘行道既非妇人之事,而弟子不说,与之咒誓,义可疑也。’”李充注中“权道”,是变通之道,临时措施,不是佛教中的“权道”[ 权道:佛教语。原指小乘说法的权教教义,也泛指教化世间的佛法。南朝宋颜延之《又释何衡阳<达性论>》:“权道隐深,非圣不尽。”南朝梁沉约《究竟慈悲论》:“是故开设三净,用伸权道及涅槃。”]。但是可以看出东晋时儒释道的大融合。
李充注中引自《周易》的第二段:
《论语·子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李充注:“居正惜者,当迟退,必无者其唯有耻乎?是以当其宜行,则耻己之不及;及其宜止,则耻己之不免;为人臣,则耻其君不如尧舜;处浊世,则耻不为君子;将出言,则耻躬之不逮。是故孔子之称丘明,亦贵其同耻义,苟孝悌之先者也。古之良使者,受命不受辞。事有权宜,则与时消息。排患释难、解纷挫锐者,可谓良也。”
李充此段中的“与时消息”来自《周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李充用了一段排比句:“是以当其宜行,则耻己之不及;及其宜止,则耻己之不免;为人臣,则耻其君不如尧舜;处浊世,则耻不为君子;将出言,则耻躬之不逮。”
李充注中引自《周易》的第三段:
《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李充注:“物有似真而伪,亦有似伪而真者。信僭则惧及伪人,诈滥则惧及真人,宁信诈则为教之道弘也。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然闲邪存诚,不在善察,若见失信于前,必亿其无信于后,则容长之风亏,而改过之路塞矣。夫至觉忘觉,不为觉以求觉。先觉虽觉,同逆诈之不觉也。”
“闲邪存诚”出自《周易·乾》:“闲存其诚。”孔颖达疏:“闲邪存其诚者,言防闲邪恶,当自存其诚实也。”
李充注中引自《周易》的第四段:
《论语·子张》:“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李充注:“厉,清正之谓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辞正体直,而德容自然发。人谓之变耳,君子无变也。”
李充此段注中“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出自《周易·系辞》:“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对于《论语》此句中“厉”,郑玄和皇侃注都是“严正也”,李充注释为“清正”,没有“严”的意思,仅仅说“辞正体直”,强调辞的正。皇侃认为“即之也温”的“温”为“润”的意思,就近接触君子,能感觉到君子温润,所以人不憎恶。李充没有具体解释“温”,只是说“辞正体直,而德容自然发”,所以李充强调体的“直”,而皇侃强调体的“温”。《论语》原文子夏说君子有三变,远远地看感觉到“俨然”,靠近他感觉到温,听他的话感觉到厉,这就是君子的三变,李充注认为君子三变不过是人们以为的,其实君子无变,君子内有敬,外有义,言辞正,为人直,内有德,外自然呈现为德容。
总之,李充注中引用《老子》五处,引用《庄子》四处,引用《周易》四处。
第三节 “独化”等玄学内容分析
魏晋南北朝《论语》注中提到郭象“独化”概念的唯有李充:
《论语·为政》:“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李充注:“圣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所以接世轨物者,曷尝不诱之以形器乎?黜独化之迹,同盈虚之质,勉夫童蒙而志乎学。学十五载,功可与立。爰自志学迄于从心,善始令终,贵不逾法。示之易行,而约之以礼。为教之例,其在兹矣。”
马融、李充、皇侃解释思路基本一致,都认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法。李充对此原因的注释比较独特,颇具玄学色彩,他把孔子看做圣人,认为圣人“微妙玄通”,离开独化之迹,在这个世界上以形器教导他人,从一开始有志于学,到七十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来身体力行的教导童蒙。李充这里借用了郭象的“独化”,“示之易行,而约之以礼”体现了他对礼的重视。可见,李充这里玄儒结合做注。
李充“圣无虚虑之悔,贤无失理之患”,“理”是玄学家经常用到的主要概念之一:
《论语·先进》:“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李充注:“圣无虚虑之悔,贤无失理之患。而斯言何兴乎?将以世道交丧,利义相蒙,或殉名以轻死,或昧利以苟生,苟生非存理,轻死非明节。故发颜子之死,对以定死生之命也。”
对“子在,回何敢死?”庾翼、李充、皇侃都有自己的看法,庾翼认为“颜子未能尽穷理之妙”,皇侃认为圣贤是相互影响的,回死则孔道便绝。李充认为“圣无虚虑之悔,贤无失理之患”,而孔子的时代,多是“昧利以苟生”和“殉名以轻死”之徒,“苟生非存理,轻死非明节”,是李充对当时社会的批判。
李充注中也运用到了玄学特有的语言风格,比如“故君子无幸而有不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也”:
《论语·雍也》:“子曰:‘人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李充注:“人生之道,唯人身直乎?失平生之道者,则动之死地矣。必或免之,善由于幸耳。故君子无幸而有不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也。”
马融、苞咸和皇侃的注释意思一致,认为人生在世,必行正直之道,邪曲诬罔之人不应该存在却苟活于世,这只是幸而免。李充“故君子无幸而有不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也”玄学化的标志性语言风格,是魏晋南北朝盛行的语言风格。魏晋南北朝“玄学”这个名称的由来和这种语言风格也有关系。东汉末社会矛盾丛生,伪儒伪孝者猖狂得志,社会没有公平规范的竞争机制,社会运作不讲“理”,所以魏晋南北朝开始强调“理”,玄谈也是在辩理,辩理就要讲究逻辑推理,运用概念进行逻辑推理的辩理,通常会像君子“君子无幸而有不幸,小人有幸而无不幸”一样给人一种玄奥的感觉,所以玄学的命名也许由此而来,魏晋玄学的语言风格和先秦名家最为相似。
再比如:“成事不说,而哀成矣;遂事不谏,而哀谬遂矣;既往不咎,而哀政往矣”。
《论语·八佾》:“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李充注:“成事不说,而哀成矣;遂事不谏,而哀谬遂矣;既往不咎,而哀政往矣。斯似讥宰我,而实以广道消之慨,盛德衰之叹。言不咎者,咎之深也。”
在秦汉魏晋南北朝《论语》注释史上,孔安国、苞氏、李充、皇侃对此句有注,存在分歧的有两处,一是对“曰使民战栗也”的理解:孔安国认为夏商周建邦立社与其土有关,社树必选择用其土所适宜的木,宰我只因为周用栗树便认为周栗是使民战栗,这是宰我认识上的错误之处;先儒认为“曰使民战栗也”是哀公所说,这是又一种理解;第三种理解就是皇侃,皇侃认为宰我之所以对哀公说“曰使民战栗也”,是打算稍微讽谏一下哀公,告诉他,周树用栗是为了使民战栗,哀公作为周人,而社虽种栗,而民却不战栗,启发哀公思考原因。
《论语》此句中另外一处有分歧的是对“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的理解:苞咸和皇侃都认为“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指宰我,周种栗是随土所宜,此是已成之事,此已成之事不用再说解,而宰我认为周种栗是为了使民战栗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使民战栗的是礼政之坏,所以说“成事不说”,哀公为恶已久,宰我是不可能谏止他的,所以说“遂事不谏”,宰我不探究种树之本意,而为妄说,孔子有所不满,但此事已成往事,孔子也不再追咎宰我了,这就是“既往不咎”;李充认为“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指的都是哀公之政,“成事”指“哀爨成”,“遂事”指“哀谬遂”,“既往”指“哀政往”,对此“哀爨成”之“成事”就“不说”了,对“哀谬遂”之“遂事”就不再谏止了,对“哀政往”之“既往”之事就不再追咎了,李充认为这里看似是在批评宰我,实际上是在批评哀公之时道消德衰,表面说对哀公的这些错误不说了、不谏止了、不追咎了,其实是非常深的责备。皇侃另一大贡献就是引用《白虎通》详细解释了为什么夏说“后”,殷周说“人”,运用《周礼》说明了建邦立社各以其土的详情和原因。
第四节 从引文看其儒道兼通
李充注中引用《论语》原文十二处,引用《孟子》两处,引用《孝经》和《诗经》各一处,引用《老子》五处,引用《庄子》四处,引用《周易》四处。李充是典型的儒道双通,礼玄双修。汉朝时儒家独尊,道家沉寂,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兴起,形成和儒家分庭抗礼的局面,很多的学者都有儒道双重背景。魏晋南北朝时期众家《论语》中,只有王弼否认了孔子的圣人地位,并将老子放在比孔子更高的位置。从李充引文看,虽然既有儒又有道,但他的重心却是儒,我们可以从李充对儒家仁、礼等主要概念的注释看出这一点。
李充对“行道忘其身”的管仲持赞美态度。
《论语·八佾》:“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李充注:“齐桓隆霸王之业,管仲成一匡之功,免生民于左衽,岂小也哉?然苟非大才者,则有偏失。好内极奢,桓公之病也。管生方恢仁大勋,弘振风义,遗近节于当年,期远济乎千载,宁谤分以要治,不洁己以求名,所谓君子行道忘其为身者也。漏细行而全令图,唯大德乃堪之。季末奢淫,愆违礼则。圣人明经常之训,塞奢侈之源,故不得不贬以为少也。”
《论语》此句中的“小”,何晏理解为“器量”,孙绰理解为“德不足”,认为管仲“功有余而德不足”,皇侃理解为“识量”。李充对“小”给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解释,他认为管仲有免生民于左衽之功,这不是小,李充用了一系褒义词来赞美管仲:“恢仁大勋,弘振风义,遗近节于当年,期远济乎千载,宁谤分以要治,不洁己以求名”,这就是“所谓君子行道忘其为身者也”,管仲这样“漏细行而全令图”只有大德之人才能做到,李充无疑是在赞扬管仲是大德之人,之所以孔子这里说管仲“小”,李充认为这是因为“季末奢淫,愆违礼则。圣人明经常之训,塞奢侈之源,故不得不贬以为小也。”可见,李充对管仲大力赞扬。
李充不是庄子似的逃避于山林的避世之人,他主张入世,他说“洁身而不济世,未可谓仁也”:
《论语·公冶长》:“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至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李充注:“违乱求治,不污其身,清矣。而所之无可,骤称其乱,不如宁子之能愚,遽生之可卷,未可谓智也。洁身而不济世,未可谓仁也。”
皇侃大致沿用了孔安国的解释思路,新的贡献是解释了“杀”和“弑”的区别,并且引用了《周易·坤卦》。李充注的独特之处:一是对“未知,焉得仁”的“知”理解为智,聪明智慧的意思,皇侃将此“知”理解为知道的“知”;另外,对于孔子认为陈文子属于清,不属于仁,孙绰解释是“忠信有余而仁不足”,李充认为这是因为陈文子“洁身而不济世”,可以看出,李充具有入世思想。
李充对“文”、“行”、“忠”、“信”持认可态度,这种看法符合孔子思想。
《论语·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李充注:“其典籍辞义谓之文,孝悌恭睦谓之行,为人臣则忠,与朋友交则信,此四者,教之所先也。故以文发其蒙,行以积其德,忠以立其节,信以全其终也。”
何晏认为文行忠信有形质,有形质的东西可以教。李充具体详细解释了何谓文行忠信,以及文行忠信的重要意义。
李充还说到“困不违礼”:
《论语·泰伯》:“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充注:“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其慎终始,在困不挠也。禽兽之将死,不遑择音,唯吐窘急之声耳。人若将死,而不思令终之言,唯哀惧而已者,何以别于禽兽乎?是以君子之将终,必正存道,不忘格言,临死易箦,困不违礼,辨论三德,大加明训,斯可谓善也。”
皇侃注又是用一问一答的方式,说明了为什么《论语》这里用“曾子言曰”,而不说“曾子曰”,儒藏精华编104册皇侃《论语义疏》也曾提到“言”和“语”的区别(第118页)。李充这里的“困不违礼”是对礼的强调,李充属于礼玄双修。
李充对“仁”的崇尚,对“不仁者”的否定,完全符合孔子原意:
《论语·里仁》:“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李充注:“所好唯仁,无物以尚之也。不仁,仁者之贼也。奚不恶不仁哉?恶其害仁也。是以为惜仁人之笃者,不使不仁人加乎仁者之身,然后仁道无适而不申,不仁者无往而不屈也。”
《论语》此句“好仁者”,有两种理解方式,一种是好仁-者,即喜好仁的人,一种是好-仁者,即喜欢具有仁这种德性的人,范宁、皇侃的注都是第二种理解方式,李充“所好唯仁,无物以尚之也”是第一种理解方式。《论语》此句中的“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中的“不仁者”,孔安国理解为不仁者的非议,李充理解为不仁人,皇侃理解为不仁者的非理不仁之事。
李充注中处处称呼孔子为“圣人”。
《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来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李充注:“日月照临,不为愚智易光。圣人善诱,不为贤鄙异教。虽复鄙夫寡识,而率其疑,诚谘于圣,必示之以善恶之两端,竭己心以诲之也。”
李充注中“圣人善诱,不为贤鄙异教”称孔子为圣人。对于《论语》此段中“知”,何晏注为“知意之知”,皇侃注为“谓有私意于其间之知也”。缪协受王弼影响用本末有无做注,他说:“夫名由迹生,故知从事显。无为寂然,何知之有?唯其无也,故能无所不应。虽鄙夫,诚问必为尽其本末也。”李充注强调的是圣人教化上的平等,即“圣人善诱,不为贤鄙异教”。皇侃《论语义疏》总体上不属于以玄学注《论语》,但是皇侃《论语义疏》中还是有受玄学影响之处,皇侃此段注释就是其中之一。他说“圣人体道为度,无有用意之知”、“圣人忘知,故无知知意也”、“我以不知知,故于言诚无不尽也”、“言有鄙夫来问于我,而心抱空虚如也”。《论语》原文孔子说自己无知,是一种谦虚,何晏给的解释是“言知者,言未必尽也”。
李充还称呼孔子为“圣师”:
《论语·述而》:“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云尔。’”
李充注:“凡观诸问圣师于弟子者,谘道也,则称而近之;诬德也,必扬而抑之,未有默然而不答者也。疑叶公问之,必将欲致之为政,子路知夫子之不可屈,故未许其说耳。夫子乃抗论儒业,大明其志,使如此之徒绝望于觊觎,不亦弘而广乎?”
《论语》此句中“子路不对”,李充解释为“疑叶公问之,必将欲致之为政,子路知夫子之不可屈,故未许其说耳。”江熙解释为“叶公见夫子数应聘而不遇,尚以其问近故不答也。”皇侃解释为“所问之事,当乖孔子之德,故子路不对之也。”关于孔子为什么说“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云尔。”李充认为是为了“使如此之徒绝望于觊觎”,江熙认为是为了“得以清波濯彼秽心也”,皇侃认为是为了“然此诸欲是当是斥于叶公也”。李充注中“凡观诸问圣师于弟子者”将孔子称为“圣师”。
对于“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李充认为宰我是在丧礼渐衰、孝道弥薄的情况下故意发问于孔子,希望丧礼、孝道能够趋于好转:
《论语·阳货》:“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
李充注:“子之于亲,终身莫已。而今不过三年者,示民有终也。而予也何爱三年,而云久乎?余谓孔子目四科,则宰我冠言语之先,安有知言之人而发违情犯礼之问乎?将以丧礼渐衰,孝道弥薄,故起斯问,以发其责,则所益者弘多也。”
缪播和李充共同的特点都是赞扬宰我屈己以发问,而《论语》原意是孔子在批评宰我。
毋庸置疑,李充《论语》注是维护孔子思想的,虽然引用《老子》、《庄子》内容不少,但都是取其表而没有取其里,这说明引用《老子》、《庄子》某些原文,并不见得立场就是道家,魏晋南北朝时期,无论固守传统儒家还是爱好道家的学者,熟读儒道经典、儒道兼通是一种普遍现象,所以,把玄学视为魏晋南北朝学术的全部是有所偏颇的。
主要参考文献:
【1】《论语义疏》,(南朝梁)皇侃著,儒藏精华编104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玉函山房辑佚书》,(清)马国翰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3】《全晋文》,(清)严可均辑,何宛屏、珠峰旗云、王玉审订,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4】《庄子集释》,(清)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中华书局,1961年版
【5】《王弼集校释》,(魏)王弼著,楼宇烈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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