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八十年《春秋》学的成就与特色*
马兴祥
(河北经贸大学人文学院)
内容摘要:《春秋》学是宋代学术中的显学,学术史上对宋代《春秋》学的梳理和研究,多以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为始,对宋代自建国至庆历初八十余年的《春秋》学则鲜有论述。这段时期的《春秋》学固然缺乏具体文献的遗存,但并不意味着这个时期的《春秋》学没有其成就和特色。考之于《宋史》的“志”“传”,这时期出现了不少热衷《春秋》之学(尤其是《左传》学)的士大夫、文人,也有不少专门的学术著作,反映出这个时期《春秋》学的总体成就。从解经方法来看,不拘泥于传统三传异同论,不对体例过度解读,而是强调联系现实,发挥《春秋》义理对现实政治的指导功能,是这时期《春秋》阐释学的主要特点。这些内容也应该是构成宋代《春秋》学术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某些义理(如“尊王”说)的阐发也深刻影响了仁宗庆历之后《春秋》学主流思想的形成和走向。
关键词: 宋初 《春秋》学 经学
一
宋代经学研究中,《春秋》学最为发达,牟润孙先生说:“宋人著述固不能尽载于宋史艺文志,而考之史传,证之典籍,谓宋人春秋之学最为发达,诚非夸大。”[牟润孙《两宋春秋学之主流》,《注史斋丛稿》第140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两宋《春秋》学术史的研究,基本上始于胡瑗、孙复。自宋初太祖、太宗至真宗三朝以及仁宗庆历之前,八十年(960-1040)之《春秋》学,往往为学者所轻忽,略而不书,不能不说是学术史研究之一缺憾。牟润孙先生对两宋《春秋》学主流的理解,也是以孙明复、胡翼之为代表。沈玉成先生说:“现代学者研究宋文化的兴盛和学风的转变,多以宋仁宗时代为标志,其时上去北宋建国已经六、七十年。”[ 沈玉成、刘宁《春秋左传学史稿》,第200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在关于《北宋的春秋经传学》的部分,他也是以孙复作为开端[ 《春秋左传学史稿》第202页。]。赵伯雄先生的《春秋学史》,于北宋前期的《春秋》学“大势”(这个“大势”,实际上是对宋初几十年由官方发起并组织的经学典籍整理、刊印以及《儒林传》中聂崇义、邢昺和孙奭三人的经学)做了说明,同时也指出,“单就春秋学而论,宋代最初几十年的学者似乎都没有什么精深的研究,也没有写出什么有影响的《春秋》学著作。当时的政治家,对《春秋》的价值和功能似乎也还没有什么充分的认识。……倒是真宗皇帝,曾经撰过一部《春秋要言》,……只是该书已佚,内容如何,今日已无从知道了。……宋朝《春秋》学的真正发达,应该说是从仁宗时期开始的。此时距宋的立国已经有八十余年,国家的政治结构已经趋于稳定,赵氏皇权也已深入人心,但适应时代政治需要的理论或曰意识形态尚没有最终成型。在这种情况下,被人称作‘宋初三先生’的胡瑗、孙复、石介,对传统的《春秋》学做了一番改造,开了后世宋学的先河。”[ 赵伯雄《春秋学史》,第423-424页,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赵先生所论,确为治“宋学”者的代表性观点,也确有一定道理,但是仁宗庆历之前八十余年的《春秋》学却也并非无话可说。
“宋初三先生”《春秋》学的影响是从仁宗庆历(具体一点的话,应该是从庆历三年的1042年开始新政之后)及以后才得以显现的,对此,孙复弟子朱长文著《春秋通志》二十卷,其在《自序》中说:“本朝孙明复隐泰山三十年,作尊王发微……庆历中(仁宗1041-1049),仁宗皇帝锐意图治……兴崇太学,首善天下。乃起石守道于徂徕,召孙明复于泰山之阳,皆主讲席。明复以《春秋》,守道以《易》学,士大夫翕然向风,先经术而后华藻……至和中(仁宗1054-1056),明复与胡翼之并为国子监直讲,翼之讲易,更直一日,长文年在志学,好治三传,略究得失。日造二先生讲下受两经大义,于《春秋》犹勤”[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八十一,第933页。]由此可见,孙明复、胡瑗之《春秋》学发生影响,应在其入太学、主讲席之后,即宋仁宗庆历三年(1042)及以后。作为“三先生”的胡瑗、孙复的《春秋》学固然对宋学形成及其走向影响深远,并且在宋代《春秋》学史上开风气之先,但他们并非真能作为“宋初”的代表。宋初的八十年,不是眼睛一睁一闭的瞬间,如果从学者的层代关系来说,在仁宗庆历初期逝世的前代学者,至少是整整一代人,而缺了这整整一代人的学术史,显然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应该被割裂的。考之于《宋史》“志”“传”,这八十年中,宋人对《春秋》及三《传》的热情和关注也不应该这么轻易的被略过。如太宗时期曾参与编纂《册府元龟》的杜镐(938-1013),对《春秋》有着极大热情:“年逾五十,犹日治经史数十卷,或寓直馆中,四鼓则起诵《春秋》。”[ 《宋史·杜镐传》]象他这样的学者,在宋初的这八十余年间,还为数不少。尽管他们也许没有专门著述,甚至没有对后世造成很重大的影响,但他们对《春秋》的这份情感也理应成为宋代《春秋》学术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本文所说“宋初八十年”的界定,从年代而言,是从宋建国的960年至仁宗庆历之初的1040年前后;从学者而言,则凡生于五代,而卒于宋建国之后,或者生于宋建国后,而卒于仁宗庆历末年(1048)左右的,都视为宋初学者;从著述年代而言,作者虽卒于庆历以后多年,但成书于庆历之前的,也算在此“八十年”之内。如贾昌朝(997-1065),于景祐元年(1034)十二月撰《春秋要论》十卷,又于皇佑五年(1053)十月上《春秋节解》八十卷[ 《经义考》引《玉海》,卷一百七十九,第925页。],则前者可算在“宋初八十年”之内,而后者不在此内。此外,对于仁宗庆历前后属于中间阶段的学者、士大夫,则以他们关于《春秋》言论的时代来划分,能够明确属于庆历之前的著作和言论,亦归属宋初的这八十余年,而发表于庆历之后的,则隶属于下一个时期。比如宋祁,其生活的年代在真宗末至仁宗末年,庆历前后他40岁左右,那么《宋史》中记载了他仁宗景祐年间的言论和事迹,本文也将其纳入到“宋初八十年”中。
二
从官方层面上来看,宋初八十年中由朝廷牵头,首先进行了对《春秋》经传的收集、校订及刊刻的工作。如宋太宗太平兴国九年(984)下诏孔维、李觉等人,以孔颖达《五经正义》校订、刊刻儒家经典(包括《春秋正义》);淳化元年(990)太宗不满田敏校订的《九经》有被其删去篡改的内容[ 田敏(开宝四年(太祖1071),卒,年九十二)通《春秋》之学,曾于宋建国之前同马镐等人校订《九经》,但其人经学“好为穿凿”,“颇以独见自认”,甚至删改经典,太宗“以经书板本有田敏辄删去者数字,命觉与孔维详定。”(详见《宋史·田敏传》与《李觉传》)],下诏孔维、李觉详校《春秋正义》,二年(991)成。淳化五年(994),李至判国子监,上书请诏直讲崔颐正、孙奭、崔偓佺重加校雠二《传》、二《礼》、《孝经》、《论语》、《尔雅》七经,后又“引吴淑、舒雅、杜镐检正讹谬,至与李沆总领而裁处之。”[ 《宋史·李至传》]真宗咸平二年(999),下诏邢昺与杜镐、舒雅、孙奭、李慕清、崔偓牷等校定《公羊》、《谷梁春秋传》等儒家经典。至此,《春秋》经传的官方定本算是得到了完善和最终的确立。对《春秋》经传的校订,统一了士人阅读版本的文字差异,而刊刻传布,又扩大了《春秋》经传的读者群,为宋代《春秋》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制度层面上,科举制度仍然吸引着一部分士人从事《春秋》学的研阅。太祖朝科举考试的科目中,明经科包括“九经”“五经”“三传”等科目,《春秋》经传皆在其中。在诸科之中,“凡《九经》,帖书一百二十帖,对墨义六十条。凡《五经》,帖书八十帖,对墨义五十条。……凡《三传》,一百一十条。”[ 《宋史·选举志一》]虽然这些科目采取的仅仅是以记诵为主的“贴经”“墨义”方式,但毫无疑问的是,要想通过这些考试而进入仕途,必须要通晓《春秋》经传。即使是以考诗、赋、论为主的进士科,也仍然要“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 《宋史·选举志一》]。如太祖建隆初年杨澈“举进士”,而他则擅长于《左传》:“七岁读《春秋左氏传》,即晓大义。”“太祖知其名,召试禁中,改著作佐郎,出知渠州。江南平,改通判虔州。”真宗时期又先后作兵部郎中、祠部郎中。[ 《宋史·杨澈传》]太祖乾德元年(963)又下诏,改变明经中“九经”科“一举不第而止”的规定,可“依诸科许再试”[ 《宋史·选举志一》],准许他们复读,大大增加了通过经学而进入仕途的机会,这一规定既可以激发《春秋》学学者的兴趣,同时又可以让他们不再急功近利,而能有潜心思考、问学的可能性。
对擅长《春秋》经传的学者予以认可,并授予一定的职官,也显示了朝廷对《春秋》学的重视情况。袁逢吉,其于太祖开宝八年(968)“擢《三传》第,释褐清江尉。”九年(969)“又与转运使张去华条上治状,以《春秋》博士召。”(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卒,年六十九。)南唐时何蒙“少精《春秋左氏传》”,太平兴国五年(980)“调遂宁令。时太宗亲征契丹还,作诗以献。召见赏叹,授右赞善大夫,三迁至水部员外郎、通判庐州。”[ 《宋史·何蒙传》]吴庭祚第四子吴元扆“喜读《春秋左氏》,声色狗马,一不介意。”太平兴国八年(982),“选尚太宗第四女蔡国公主,授左卫将军、驸马都尉”[ 《宋史·吴元扆传》];李处耘之子李继隆“好读《春秋左氏传》”,在太宗朝“特被亲信,每征行,必委以机要”,真宗时期也“优游近藩,恩礼甚笃。”[ 《宋史·李继隆传》]曹玮“通《春秋三传》,于《左氏》尤深”,十九岁时曾因其父曹彬之荐,率兵讨伐李继迁之乱,太宗朝“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真宗时期“凡边事,必手诏诘难至十数反”[ 《宋史·曹玮传》]。又河南洛阳人杨守一“稍通《周易》及《左氏春秋》,事太宗于晋邸。太宗即位,补右班殿直。太平兴国中,出护登州兵。召还,监仪鸾司。”[ 《宋史·杨守一传》]此外,“治《春秋公羊》、《谷梁》”的范正辞(936-1010)[ 《宋史·范正辞传》],“治《三传》”的乔维岳(咸平四年卒)[ 《宋史·乔维岳传》],“少举《三传》”的上官正(真宗景德四年卒)[ 《宋史·上官正传》]等,都被授予官职,为朝廷所用。
“宋初八十年”有不少专门《春秋》学著述。刘熙古(976年卒)“十九通《春秋》”,“以三《传》举”“献《春秋极论》二篇、《演论》三篇”[ 《宋史·刘熙古传》];狄斐之子狄遵度,“著《春秋杂说》,多所发明。”[ 《宋史·狄遵度传》]王沿,“少治《春秋》”,景祐元年正月(1034)“上所著《春秋集传》十六卷,复上书以《春秋》论时事。”[ 《宋史·王沿传》]孙何,与丁谓齐名,受王禹偁“雅重”,著《春秋意》;前文何涉,除在军中讲《左传》外,还著有《春秋本旨》[ 《宋史·何涉传》]一书;周尧卿(994-1045),著《春秋说》三十卷[ 《宋史·周尧卿传》],朱彝尊《经义考》亦有记载[ 《经义考》卷一百七十九。]。当然,其中还包括宋真宗所撰《春秋要言》三卷[ 《经义考》引《职官分纪》,言此书五卷。],于天禧三年十月又赐辅臣《御制前后序》[ 《经义考》卷一百七十九,第925页。],完全可以看到真宗《春秋》学的态度。此外,据朱彝尊《经义考》,宋初庆历之前的《春秋》学著述还有:胡旦(955-1034)的《春秋演圣通论》十卷、杨均《鲁史分门属类赋》三卷(太祖乾德四年(966)四月所上);许洞(976-1015)《春秋释幽》五卷;叶清臣(1000-1049)天禧中(真宗1017-1021)所作《春秋纂类》十卷[ 《经义考》卷一百七十九,第925页。],以及贾昌朝于景祐元年(1034)十二月所作的《春秋要论》等。这些著作均已亡佚,确实无法考证其内容,但这些著作名目本身,便足以显示出宋初八十年《春秋》学的成就。
三
宋初八十年的《春秋》学,因为文献保存不全,亡佚严重,以致无法全面、充分了解其内容以及解经特色,但如果说他们“在经学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贡献”,或者说他们“对《春秋》的价值和功能似乎也还没有什么充分的认识”[ 《春秋学史》,第423页。],也许有点过于苛求了。倘若他们没有认识到《春秋》经传的价值和功能,也就不会有如此多的是人热衷此学了,上自皇帝(太宗、真宗),下至一般文人学士,都对《春秋》的价值和功能有各自的理解。此外,这时期《春秋》经传之学在解经方式、经义阐发,以及对《春秋》的使用方面具有鲜明的特色,如《左传》学在此时期的倍受关注,也体现了这个时代对其价值的一种认可,同时也是此时期《春秋》学的特色之一。另外,虽然这个时期的《春秋》学著作大都没有流传下来,无从考证他们对《春秋》经传的独特理解,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春秋》学价值的认识就不存在了,也不能据此否定他们对经学的贡献。事实上,从《宋史》传、志的记载便可以寻到这个时期《春秋》学的一些特色。在某些方面,甚至对仁宗庆历以后的《春秋》学产生了一定影响。
宋初八十年的《春秋》经传之学,大抵以《左传》学为主。上文提到的杨澈、何蒙、吴元扆、李处耘、曹玮、杨守一等人均笃好《左传》。又,许洞(976-1015)著有《春秋释幽》五卷,而他同样“精左氏传”。[ 《宋史·许洞传》]王济(生卒年不详,大体生活在太祖至真宗时期),“颇涉经史,好读《左氏春秋》,性刚直,无所畏避。”[ 《宋史·王济传》]周尧卿(994-1045),“长于毛、郑《诗》及《左氏春秋》”[ 《宋史·周尧卿传》]。可见《春秋》三《传》中,《左传》在宋初的流行和普遍程度。宋初《左传》受到关注,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皇帝喜好的影响。真宗时在朝廷设“讲读之职,即于便坐令(邢)昺讲《左氏春秋》”[ 《宋史·邢昺传》]。真宗又亲自撰《春秋要言》三卷,天禧元年(1017)将此书遍示群臣,并赐皇太子。[ 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七十九。]他对《左传》的兴趣,在其即位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宋史·张耆传》记载:“真宗在东宫,尝命授(张耆)以《论语》、《左氏春秋》”[ 《宋史·张耆传》],他不仅自己喜欢,还要身边的人也来学习《左传》,因此,皇帝的喜好,是宋人读书、治学的风向标;第二,可能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宋在建国之后,一直到太宗太平兴国四年统一全国,之后又还面临着来自西夏、契丹的威胁,国内又有李继迁等的叛乱,战争一直持续不断,而《左传》中对各种战争经验的记载和描写,无疑成为最直接的取胜法宝。如何涉(生卒年不详,仁宗庆历初左右在世),“尝为诸将讲《左氏春秋》,狄青之徒皆横经以听。”[ 《宋史·何涉传》]在军中为将士讲《左传》,显然并非讲解其道德或者政治教义,可能更多侧重的是其作为战争指导手册的军事价值。仁宗庆历年间范仲淹主政,他“以《左氏春秋》授之(狄青)曰:‘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青折节读书,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由是益知名。”[ 《宋史·狄青传》]《左传》的这一军事价值或者说作为兵书的价值至此还仍然存在。因此,《左传》在宋初受到广泛关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在这种风气之下,《左传》成为宋初《春秋》学著述的重要依据,如杨均的《鲁史分门属类赋》,据晁公武说“以左氏事类分十门,各为律赋一篇”。叶清臣的《春秋纂类》,据《中兴书目》,是“取左氏传,随事类编,为二十六门,凡十卷。”[ 《经义考》卷一百七十九,第925页。]因此,《左传》学是宋初八十年《春秋》学的主流。[ 沈玉成先生在《春秋左传学史稿》中说:“宋儒研究《春秋》经传的方向在于穷究微言大义,所以不论他们如何提倡舍传求经,独标新义,到头来终归离不开《公》、《谷》二传,相对来说,《左传》偏重记事,专门研治的人基友要少得多,而且这类著作不少已经亡佚。”(第202页)沈先生此说是就宋仁宗庆历之后的《春秋》学来说的,事实也确如沈先生所说。但如果就宋初八十余年的《春秋》经传学来说,虽然著作已经亡佚,但不能否定,偏重记事的《左传》才是当时人所倾心的对象。]
在解经方式上,宋初《春秋》学也有自己的特点,不主一家,而能自出己意。生活于后周至太祖初期的田敏,“少通《春秋》之学”,曾与马镐等人共同校订《九经》,但“好为穿凿,所校《九经》,颇以独见自任。如改《尚书?盘庚》‘若网在纲’为‘若纲在纲’,重言‘纲’字。又《尔雅》‘椴,木槿’注曰:‘日及’,改为‘白及’。如此之类甚众,世颇非之。”[ 《宋史·田敏传》]这种改经、改注的做法,虽难免于“穿凿”和“独见”,但也反映出宋初经学家的些许勇气以及治经学的方法,实际上已经开了宋人经学中“改经”的先河了。王沿十五卷的《春秋集传》,据《崇文总目》说:“沿患学者自私其家学,而是非多异,失圣人之意,乃集三传之说,删为一书。又见秘书目有先儒《春秋》之学颇多,因启求之,得董仲舒等十余家。沿自以先儒犹为未尽者,复以己意笺之。”[ 《经义考》卷一百七十九,第925页。]因此,《春秋集传》是其出入于三传以及董仲舒等十余家,发前人所未发的成果。周尧卿的《春秋说》同样不取三传异同,“其学《春秋》,由左氏记之详,得经之所以书者,至《三传》之异同,均有所不取。曰:‘圣人之意岂二致耶?’”[ 《宋史·周尧卿传》]其说《春秋》,也是在《左传》史实基础上的自得之见。又,狄遵度著《春秋杂说》,亦“多所发明”[ 《宋史·狄遵度传》]。应该说,宋初八十年的《春秋》学,并不过多纠结于三《传》异同的比较,也不太讲究前代《春秋》学的发凡体例之别,而是强调在历史事实基础上的自我发明,这一点恰恰与他们对《左传》的情有独钟相合。
宋初学者对《春秋》经传的自我发明,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性,对当时政治有鲜明影响,充分体现了他们眼中《春秋》学的价值。从经义的发明而言,这时期的学者对《春秋》经传的政治、伦理学价值并不陌生。如毕士安(938-1005)在咸平初任翰林学士,时真宗诏修《三国志》、晋、唐书,当时有人以“两晋事多鄙恶不可流行者”加以反对,“毕士安曰:‘恶以戒世,善以劝后。善恶之事,《春秋》备载。’真宗然之,遂命刊刻。”[ 《宋史·毕士安传》]以《春秋》为彰善惩恶之书。罗处约(960-992)在学术上曾作《黄老先六经论》,但他同样认识到《春秋》的价值,说“《春秋》以正君臣而敦名教”[ 《宋史·罗处约传》]。而在君臣关系与明教方面,宋初学者也已经明确了《春秋》的“尊王”之意。
“尊王”是《春秋》经传之学重要的思想,尤其是《公羊传》中重要经义之一,[ 赵伯雄《春秋学史》,第41-42页。]同时也是宋代(尤其是北宋)《春秋》学的“主流”思想之一,史上都以孙复(992-1057)《春秋尊王发微》为宋代“尊王”思想的开端,认为是他将《春秋》“尊王”的思想“突出到了《春秋》大义的首位,似乎《春秋》从头到尾每一字每一句都贯彻着尊王的精神。”[ 《春秋学史》第428页。]这一点的确是孙复为宋代《春秋》学所作的贡献,但他似乎并不是最早突出强调“尊王”观念的学者。聂冠卿(988-1042)作侍读学士时,“每进读《左氏春秋》,必引尊王黜霸之义以讽。”[ 《宋史·聂冠卿传》]可以看出,他对“尊王”的思想非常重视,而且他是从《左传》基础上提出来的,这也说明,在他看来,《左传》不仅仅有着可以借鉴的感性历史经验,而且也有着维护中央集权制的政治功能,就此而言,他的《春秋》学或者说《左传》学已经超越了一般学者,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而孙复对“尊王”思想的强调,不会早于聂冠卿。[ 聂冠卿较孙复大四岁,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是其晚年得病的时候,由枢密使韩琦建议,朝廷委派孙复的学生祖无择到其家抄录,并藏于秘阁之中。(详见欧阳修《孙明复先生墓志铭》)因此,孙复《春秋尊王发微》中“尊王”思想的政治影响应该是其晚年的事情,如果从该思想的提出而言,也许可以追溯到其庆历年间为仁宗所起主讲太学时(详见朱长文《春秋通志·自序》),而庆历二年(1042)的时候聂冠卿就去世了。]
“尊王”思想在宋初八十余年中,不仅仅是《春秋》经传之学的经义内容,也是当时社会政治现实的需要。《宋史·宋祁传》记载:
“景佑中,诏求直言,(宋)祁奏:‘人主不断是名乱。《春秋》书:‘殒霜,不杀菽。’天威暂废,不能杀小草,犹人主不断,不能制臣下。’又谓:‘与贤人谋而与不肖者断,重选大臣而轻任之,大事不图而小事急,是谓三患。’其意主于强君威,别邪正,急先务,皆切中时病。”[ 《宋史·宋祁传》。宋祁(998-1061年)提出”强君威“主张是在仁宗“景祐年间”,当时是36-39岁之间,这应该是他比较成熟的政治思想。本文是因为他的这段进言是发生于仁宗庆历之前,是可以算在“宋初八十年”的时限之内的。]
关于“陨霜不杀菽”的说法来自于《韩非子·内储说上》: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于人君乎?’”[ 《韩非子·内储说上》]
此外,《春秋》僖公三十三年记载“陨霜不杀草”,定公元年记载“十月,陨霜杀菽”,结合宋祁的解释来看,关于《春秋》一句的引文应该是僖公三十三年的记载。当然,在宋祁的解释中,“不杀草”还是“不杀菽”的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解读的问题。他认为“不杀”所反映的是“天威暂废”,人主不能治臣下的政治问题,他把“人主”等同于“天”,“人主不能治臣下”,天威便得不到彰显,“人主”也由是得不到尊重,他以此为当时的“三患”之一。因此,他从“切于时病”的角度,提出“强君威”的政治主张,“强君威”就是要“尊王”。仁宗景祐年间是从1034到1037年,北宋建国至此已经77年,君权似乎仍然是一个迫切要解决的政治问题[ 比如真宗在大中祥符年间曾对陈彭年说过一段话:“朕获绍先业,谨导圣训,礼乐交举,儒术化成,实二后垂裕之所致也。又君之难,由乎听受;臣之不易,在乎忠直。其君以宽大接下,臣以诚明奉上,君臣之心皆归于正。直道而行,至公相遇,此天下之达理,先王之成宪,犹指诸掌,孰谓难哉!”其后又亲自“为制《崇儒术》、《为君难为臣不易》二论示之。”(《宋史·陈彭年传》)真宗也是感到了“为君难”的问题,这正是“君威”不强的意思表示。]。直到仁宗庆历年间,宋祁仍然持这种主张。他上《乞专刑赏状》[ 《历代名臣奏议》认为该文是庆历中,宋祁为侍读学士时所上。见宋祁《景文集》卷二十八,四库全书本。],认为君主应该把刑罚奖惩的权利集中起来,才能如龙借风云之力而飞霄汉,象虎以爪牙之力而搏百兽,认为“君失利赏,则见轻于天下”。他引述《春秋》之义说:“鲁国政在陪臣,《春秋》为讳之,称之曰盗,况拥九五之丕构,总天下之机矩,倒持利剑,以资断割。忽洪范之至戒,袭子罕之覆辙,轻龙虎之神威,抵《春秋》之所讳,召衰促乱,何所利哉?比年以来,日无盛光,月行黄道,氛雾无时,河绝地动,皆下侵上,上失权之应也。”[ 宋祁《景文集》卷二十八,四库全书本。]把“君失利赏”等同于鲁国的“政在陪臣”,也许有些言之过重了,但把刑罚权利收归君王,确实能避免“见轻于天下”局面的出现,从而达到“尊王”的目的。从聂冠卿的“尊王黜霸”,到宋祁的“强君威”的思想,是实现国家统一、政权集中从而树立君主权威的时期,宋代统治者在这个政治问题上花费了八十余年时间。再到孙复对“尊王”说的强调,是意识形态领域的“尊王”说和“正统”观的宣导,在思想领域达到“大一统”的教化阶段,是说服社会接受这一政治结果的过程,这一点恰恰是仁宗庆历后期直到哲宗后期《春秋》学在经义上的最重要内容。[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另有专文探讨。]这是北宋从国家政权建设到意识形态建设进程的反映,而这个进程,也正是梳理宋初八十余年《春秋》学所能获得的结论。
四
沟通古今,联系现实,是这个时期《春秋》解释学的重要特点。邢昺为真宗讲《左氏传》等儒家经典,便能“多引时事为喻,深被嘉奖。上尝问:‘管仲、召忽皆事公子纠,小白之入,召忽死之,管仲乃归齐相桓公。岂非召忽以忠死,而管仲不能固其节,为臣之道当若是乎?又郑注《礼记?世子篇》云:‘文王以勤忧损寿,武王以安乐延年。’朕以为本经旨意必不然也。且夏禹焦劳,有玄圭之赐,而享国永年。若文王能忧人之心,不自暇逸,纵无感应,岂至亏损寿命耶?’各随其事理以对。”[ 《宋史·儒林传》]这种“随事以对”的解读方法,使得《春秋》学与现实紧密的联系起来。孙奭也是宋初有影响的儒者,他“常掇《五经》切于治道者,为《经典徽言》五十卷。”大中祥符元年(1008),“天书复降泰山,帝以亲受符命,遂议封禅,作礼乐。王钦若、陈尧叟、丁谓、杜镐、陈彭年皆以经义左右附和,由是天下争言符瑞矣。”“四年,又将祀汾阴,是时大旱,京师近郡谷踊贵”。针对这种情况,孙奭援引《左传》“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进行劝谏[ 《宋史·孙奭传》]。《春秋》庄公三十二年“秋七月,有神降于莘”,《左传》记载虢公享神之事,当时史嚚就是用这句话表达了对虢公做法的不满。孙奭正是看到了两件事之间的相似性,才引用史嚚的话对神宗进行劝谏的。可以看出,孙奭非常熟悉《左传》的内容,并且能够古今联系,发挥其有功于“治道”的功能。又如王沿“因诣阙奏事,上所着《春秋集传》十六卷,复上书以《春秋》论时事”,“尝论以《春秋》法断事”[ 《宋史·王沿传》]这也是宋初八十年《春秋》经传之学的价值观所在,是一种“用”。
宋初《春秋》经传之学还有另外一种“用”。寇准(961-1023)曾深受太宗、真宗信任,景德元年,契丹入寇时,他力谏真宗亲赴澶渊督战,其后不得已与契丹结盟,真宗从河北退兵。这成了寇准引以为豪的一件美事,真宗甚至也因此而更加厚待寇准,以其为社稷功臣,这引起王钦若的嫉妒。《宋史·寇准传》记载:
“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敬寇准,为其有社稷功邪?’帝曰:‘然。’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帝愀然为之不悦。”[ 《宋史·寇准传》]
王钦若认为澶渊之盟是《春秋》所不齿的“城下之盟”,而真宗以“万乘之贵”,受此大耻,是寇准“孤注一掷”,不顾君危的冒险举动,根本不是值得炫耀的好事。王钦若把《春秋》作为了攻击政敌、博取荣宠的手段,尽管其用心颇为人所不齿,但“城下之盟,《春秋》耻之”的说法,是其对《春秋》内容的一种理解,除了证明他的确非常熟悉《春秋》外,也能证明他也能够驾轻就熟地把《春秋》与现实联系起来。就其言论来看,即使“通《春秋》三传”[ 《宋史·寇准传》]的寇准恐怕也无法轻易为自己开脱了。
宋初八十余年中,不少文人士大夫也能从切于时政的角度为君主建言献策,多能引《春秋》经传之说以立论,不仅仅“切中时病”,而且能真正解决具体现实问题。如田锡(940-1004)向真宗献“军国机要”时说:“今交州未下,战士无功,《春秋》所谓‘老师费财’者是也。臣闻圣人不务广疆士,惟务广德业,声教远被,自当来宾。周成王时,越裳九译来贡……”[ 《宋史·田锡传》]针对交州之战,援引《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老师费财,亦无益也”,建议真宗“务广德业”以息边境之争。又宋绶(991-1041)“博通经史百家,文章为一时所尚”,“杨亿称其文沈壮淳丽”,并自叹不如,他在参与某些朝廷议论方面,也能援引《春秋》经传作为依据。当章懿太后(987-1032)、章献明肃太后(968-1033)先后去世后,仁宗“诏定章献明肃、章懿太后祔庙礼,绶援《春秋》考仲子之宫、唐坤仪庙故事,请别筑宫曰奉慈庙以安神主,事多采用。”[ 《宋史·宋绶传》]当时在这个事情上有不同的主张。钱惟演认为二位皇后应“与章穆并祔真宗室”,而“三省与礼仪院”的看法是,“章穆太后已祔真宗庙室,自协一帝一后之文”,章献与章懿太后“宜崇建新庙,同殿异室,岁时荐飨,一用太庙之仪,仍别立庙名,以崇世享。翰林学士冯元等请以奉慈为名,诏依。”[ 《宋史·章献明肃刘皇后传》]因此,宋绶援引《春秋》“故事”,力证这样解决问题,是有渊源的,是合乎古制的。他所谓“考仲子之宫”的“故事”,当来自于《谷梁传》隐公五年所说:“九月,考仲子之宫。考者,何也?考者,成之也,成之为夫人也。礼,庶子为君,为其母筑宫,使公子主其祭也。于子祭,于孙止。仲子者,惠公之母。隐孙而修之,非隐也。”《左传》在“考仲子之宫”的问题上,仅记载了祭祀时的“羽数”问题,未提到“筑宫”之事。
又如谢绛(994-1039),“以文学知名一时”,他也能引《春秋》经传之说谈论当时的社会现实。自仁宗景祐年间,自然灾害频发,所谓“水旱、蝗起,河决滑州”等此起彼伏,民不聊生。当谢绛“权开封府判官”时,他上言两次引述《春秋》:“蝗亘田野,坌人郛郭,跳掷官寺,井郾皆满。鲁三书螟,《谷梁》以为哀公用田赋虐取于民。朝廷敛弛之法,近于廉平,以臣愚所闻,似吏不甚称而召其变。”他认为“灾变”的出现,是官吏不称职所导致的,所谓“不甚称而召其变”。只要选择称职的官吏,去除对百姓的“烦苛”“聚敛”,这些灾变自然会消失。他说:“国在养民,养民在择吏,吏循则民安,气和而灾息。……臣愿陛下博访理官,除烦苛之命;申敕计臣,损聚敛之役。勿起大狱,勿用躁人,务静安,守渊默。《传》曰:‘大侵之礼,百官备而不制。言省事也。’如此而沴气不弭,嘉休不至,是灵意谩谰,而圣言罔惑欤。”[ 《宋史·谢绛传》]谢绛两次引用《谷梁传》,虽然在解读内容方面没有什么突破,但他能将其与当代的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借古语今,这也是他对《春秋》经传的一种“用”。事实上,宋初八十余年的《春秋》学中,这种指切当今、联系现实的做法是非常普遍的,人们也反对局限于注疏,无甚发明的迂腐解经。如密州安丘人杨安国,他以“《五经》及第,为枝江县尉,后迁大理寺丞。……安国讲说,一以注疏为主,无他发明,引喻鄙俚,世或传以为笑。”[ 《宋史·杨安国传》]只是一味沿袭前人观点,不能联系现实,作灵活的变通,只能是为世人所嘲笑了。
由以上可以看出,宋初八十余年中,人们对《春秋》经传的功能和作用有着充分的理解,并且深谙其用,能够非常娴熟地作为对现实政治的指导。本文虽然只是以《宋史》的“志”“传”所载为主要参考依据,对宋初这八十余年《春秋》学进行概述,但是基本上揭示出了“宋初三先生”之前宋代《春秋》学发展的总体成就和时代特色。
*本文是河北省2015年社科基金项目“宋代春秋学与正统文学观之嬗变研究”的中期成果之一,项目编号:HB15WX024
参考文献:
1.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第一版。
2.朱彝尊:《经义考》,中华书局,1998年第一版。
3.沈玉成、刘宁:《春秋左传学史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一版。
4.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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