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仰、生活习俗与文化传承： 印尼孔教人生礼仪 —— 婚姻礼仪探析 鲁锦寰 王爱平
作者简介： 鲁锦寰，男，原中国华侨大学出版中心主任、华侨大学学报常务副主编，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史、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和印尼孔教研究。
王爱平，女，中国华侨大学华文学院（厦门集美侨校）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华侨华人、华文教育和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
摘要： 依据近年多次赴印尼田野调查所获得各种形式的资料，考察印尼孔教的婚姻礼仪。印尼孔教的婚姻礼仪属于人生礼仪，是印尼孔教仪式体系中的重要内容，表现出鲜明的孔教特点：既具有明显的印尼特色，又带着华人传统文化深深的烙印，并且体现出孔教教义关于天、人、伦理道德的观念。作为宗教实践的宗教仪式植根于人的普通日常生活，是印尼孔教历经打压而能够传承不替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键词： 印尼孔教 人生礼仪 婚姻礼仪 宗教仪式
笔者在研究印度尼西亚孔教时发现，作为人间世俗生活的婚姻礼仪，已经成为印尼孔教宗教仪式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表现出鲜明的孔教特色。印尼孔教的婚姻礼仪究竟是怎样的？有何特点？本属于人间世俗生活的婚姻礼仪何以成为印尼孔教宗教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宗教研究和文化研究的视角如何看待印尼孔教的婚姻礼仪？本文将依据近年从印尼田野调查所获得的文献资料以及口述、碑铭、实物、音像等资料，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探讨。
作为印尼的一个 “Agama” （印尼语，宗教），印尼孔教目前是与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佛教和印度教并列的印尼六大合法宗教之一。印尼孔教是源于中国儒教而在印尼发展起来的制度化宗教 [1]
。它以中国的孔子学说（儒学）为宗教信仰，是印尼一部分土生华人特有的宗教形式与文化认同标志 [2]
。对印尼孔教的研究，是儒学研究、宗教研究、文化研究及华侨华人研究等领域中的重要课题。笔者近年多次深入印尼进行田野调查 [3]
, 广泛搜集各种形式的研究资料，在尽可能了解印尼华人社会、历史与文化的基础上考察印尼孔教，力图对印尼孔教进行较为全面、深入的考察研究。
宗教仪式是宗教意识的行为表现，是宗教信仰者用来沟通人与崇拜对象之间关系的一种规范化的行为表达方式。有系统、规范的宗教仪式是制度化宗教的重要特征。经过百余年的发展，作为制度化宗教的印尼孔教有着一整套内容丰富而又相当规范、完整的仪式体系，其中包括礼敬仪规、祭祀仪式、礼拜宣道仪式和人生礼仪等多种仪规。
婚姻礼仪是印尼孔教人生礼仪的重要内容。几乎所有的文化都人为地把人的一生划分为许多不同的阶段。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个人必须接受与其地位、职责相关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其目的之一就是以此确定人们的身份、地位、角色及与之相应的责任、权利和义务。人生的历程就是从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阶段的过程，也是人们的身份、地位和角色不断变换的过程。人生礼仪，主要指围绕着人的生命历程中的关键时刻或时段而形成的一些特定的仪式活动。仪式的主要目的是标记或帮助人们成功或顺利地度过这些关键时刻，完成人生角色的转换。一般来说，人生中的重大礼仪包括出生、成年、成婚和死亡等。除此之外，如满月、百岁、周岁、生日、职位升迁、毕业典礼等也都属于人生礼仪的范畴。孔教的人生礼仪还包括根据孔子自述 “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 —— 这一从志学到成圣的修学过程而制定的，自 15 岁到 70 岁及以后各个人生阶段所应履行的庆祝与祈祷仪式。另外，孔教徒到政府机关任职，或者到法庭起诉、应诉、作证，均须履行孔教的宣誓仪式。
印尼孔教的婚姻礼仪既具有鲜明的印尼特色，又带着华人传统文化深深的烙印，这些特点体现在印尼孔教的婚姻法、结婚证书以及孔教的婚礼等各方面。下面将分别进行考察分析。
一 印尼孔教婚姻法 印尼孔教婚姻法的制定与实施是孔教婚姻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孔教的婚姻礼仪则是孔教婚姻法律与观念的外在表现。
印尼孔教婚姻法是遵照执行印尼国家婚姻法的产物。印尼国家的婚姻法，直到印尼独立后近 20 年的 1974 年才颁布施行。这是因为，在一个伊斯兰教徒几乎占全部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国度里，现代意识的夫妻观念、婚姻观念、家庭制度与伊斯兰教教义及婚姻家庭的制度有着很大的矛盾和冲突。 1974 年颁布的印尼国家婚姻法规定：印尼的公民必须先在所信仰的宗教内部获得批准并举行宗教仪式，取得婚姻证书，才可以到政府的婚姻登记机关去履行法律手续；要求各宗教必须制定与国家婚姻法相一致的本宗教婚姻法规。因此印尼孔教即在 1975 年制定颁布了孔教婚姻法。这部婚姻法直接表明了孔教关于婚姻的性质、目的以及家庭等有关的看法，极富孔教特点，可看作是一种文化的表达。
孔教婚姻法全文收录在印尼孔教最高理事会颁布的《印尼孔教宗教制度与仪式规范》（ MATAKI ：《 TATA AGAMA DAN TATA LAKSANA UPACARA AGAMA KNGHUCU 》），以下简称《规范》，并加以解释与说明。《规范》的内容主要是目前全国孔教组织统一执行的有关孔教经典、教规、组织、教阶、宗教仪式等内容的规定，尤其是对各种仪式有相当详尽、具体的规定。其中收录有印尼孔教婚姻法、印尼国家婚姻法、印尼有关宗教信仰的法规、印尼政府有关印尼孔教的文件、法令等等。
关于婚姻的基础与目的，孔教十分强调家庭的建立和责任以及后代的延续。《印度尼西亚孔教婚姻法及说明》指出： “ 婚姻就是一位男子和一位女子之间，在天道的基础上，以建立幸福家庭和延续后代为目的的肉体与心灵的结合 ” 。在论及结婚目的的说明中，又强调 “ 结婚是人类的神圣任务之一，使人类可能进行历史的延续，可以使结婚者内心显现天德，并引导其子女，发展天命的种子。人必须承担家庭的责任，使妻子 / 丈夫 / 子女幸福。家庭的和睦，给人们带来祥和与幸福 ” [4]
。
关于新婚夫妻组织的小家庭与大家庭的关系，孔教认为，小家庭是大家庭的一部分，是大家庭的延伸，而不是与父母的大家庭断裂分割开的独立体。 “ 婚姻没有使人脱离他们的父母和家庭，而是建设与大家庭合为一体的一个新的庭堂，在人们之间播下广泛的友爱，使四海之内皆兄弟 ” [5]
。
因此，孔教婚姻法中没有 “ 离婚法 ” ， 而是强调 “ 婚姻的目的是建设和平幸福的家庭，所以本婚姻法基本上不包含离婚的条款。虽然如此，在家庭生活中也会发生离婚，有必要用一些办法来阻止离婚 ” [6]
。当然，孔教也很注重社会现实，婚姻法中也还规定了在 “ 阻止离婚 ” 不果之时如何处理男女双方离婚之事。
另外，孔教赞成并实行一夫一妻制。认为婚姻的基础是男女双方自愿的，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从人们的实际生活状况来看，这一点在伊斯兰教徒占人口近 90 ％的印尼社会中自有其重要的意义。
二 印尼孔教结婚立愿证书 按照印尼国家婚姻法和印尼孔教婚姻法的规定，印尼孔教徒结婚，必须申请办理孔教的结婚证书。孔教的结婚证书名为《孔教结婚立愿书》，其表面形式到内容都明显地融汇了印尼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
《孔教结婚立愿书》的封面，图案设计、使用颜色都具有鲜明的华人文化风格，或者说是中华文化传统风格：
金黄色的封面上印着龙和凤的图案。最上面是二龙戏珠，那颗明珠恰在封面最上边的正中间，明珠里面是一个大红双喜字。中间是红色的孔教会徽 —— 写有中国篆书体 “ 忠恕 ” 二字的木铎。
封面中间写着印尼文 “MATAKIN ， MAJIELIS TINGGI AGAMA KHONGHUCU INDONESIA ， SURAT LIEP GWAN PERNIKAHAN” ，意即 “ 印度尼西亚孔教最高理事会结婚立愿书 ” ，文中的 “LIEP GWAN ” 即 “ 立愿 ” 一词，是闽南语读音的译音。下面是双凤献花，两只展翅飞翔的凤凰衔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封面的四周是一圈大红色的花边图案，上面正中是一本翻开的书籍，喻示着诗书礼仪对于孔教的重要意义。下边正中间是一朵绽开的梅花，梅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高洁、坚贞的象征，梅花图案喻示美满、幸福、始终如一的婚姻和爱情。两边绘有梅花、竹子、万字、葫芦、莲花等图案，这些图案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幸福、长久、健康、生育的象征。
孔教结婚立愿书文字全部为印尼文。扉页上有选自孔教经典四书五经 [7]
的三段语录：
（ 1 ） 圣人孔子曰： “ 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 ” （《礼记 · 哀公问》 第二七）
（ 2 ） “ 昏礼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 （《礼记 · 昏义》 第四四）
（ 3 ）诗曰： “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宜尔妻孥。 ” （《中庸》第十四）
孔教结婚立愿书最后一页印有孔教徒加入孔教立愿仪式 [8]
的必诵誓言，也均出自四书五经，已经译成印尼文，中文原文为：
（ 1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开篇）
（ 2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开篇）
（ 3 ）惟德动天，咸有一德。（《尚书》）
孔教结婚立愿书的主要内容有：结婚立愿登记所在的孔教会及负责人姓名；接受立愿的时间；立愿人姓名（男女双方）、立愿人出生地和出生时间；立愿双方父、母亲的姓名；证婚人姓名；立愿人及其父母签名，立愿主持人和所在孔教会负责人签名。
《孔教结婚立愿书》上选自《礼记》等孔教经典中关于婚姻要义的三条语录，同样表达了孔教的婚姻观念，这也正是中国儒家的婚姻观念 —— 对家族延续的责任，这种婚姻观念正是中国传统的家族观念所致。使用宗教的形式来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传承传统的家族观念 —— 孝的观念。封面的中国传统的设计图案，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婚姻观念：百年好合，天长地久，多子多福。结婚立愿证书上登记结婚人的基本情况，要求必须填写男女双方父亲和母亲的姓名，而且必须签名表示同意双方结婚，这也凸显了孔教的中国传统婚姻观念，在孔教看来，结婚对于家庭、家族的意义至为重要。婚姻是家族、宗族支脉延续和发展的根本举措，也是家族、宗族文化延续与发展的物质基础和最重要的载体。 结婚立愿书上的入孔教三条必颂誓言则突出了孔教结婚仪式的宗教性 —— 不忘对孔教徒强调接受 “ 天命 ” ，遵循 “ 天道 ” 、遵奉 “ 天德 ” 的孔教教义。
三 订婚立愿仪式 印尼孔教遵循传统的中国婚姻礼仪，十分重视和规定了订婚礼仪程序，称之为订婚立愿仪式。按照印尼孔教的规定，举行过订婚立愿仪式的男女双方即被承认已结成眷属，互相成为对方大家庭的成员。
孔教规定，订婚立愿仪式可以在家里举行（一般在男方家里），也可以在孔庙或孔教礼堂 [9]
举行。仪式的礼节和程序大致相似，但因场合不同，又有相异之处。
在家里举行的订婚立愿仪式，其程序为：由男方家长或代家长作为主祭，率领两位订婚人一起进行祭天和祭祖礼仪。祭天仪式在自家大门前方。先行祭天之礼，而后向祖先的灵位祭拜。祭拜时，主祭用九支香，两位订婚人各用三支香。祭天和祭祖用茶料和果类供奉。两位订婚人跟在主祭身后行礼。由主祭宣读祷告文，内容如下：
今日，阳／阴历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吉时，本家长某某或代家长某某为儿男某君 / 女某小姐举行订婚典礼，特此虔敬向皇天禀告。
祈愿皇天与列位祖先，允此订婚人之订婚仪式顺利地进行，以及针对吾等之男某某与吾等之女某某，蒙皇天赐良缘，使他两人得以如愿，沐浴天恩，在纯洁与高贵的气氛里，尽心涵养高尚道德，为日后结婚之终身大事而早作准备。彼此之间，互相谅解、忍让与敬爱，更加坚定意志，克己复礼。
居仁由义归安宅，兴业立家满自在。善哉！
在孔庙礼堂举行的订婚立愿仪式，其程序为：由一位主祭、两位陪祭率领两位订婚人进行祭天、祭圣、祭祖礼仪。主祭一般须孔教的教职人员或长老 [10]
担任。主祭用九支香，订婚人各用三支香；主祭行祭祀礼后三鞠躬，退下祭坛；二位订婚人接着行跪拜礼；主祭宣读祷告文。然后向两位新人发问：对此订婚立愿，
以两位道亲忠诚之承诺，蒙皇天赐福，孔圣引导，
本主持宣布，你们两位道亲正式订婚立愿！
